2008年11月29日星期六

作为庶民的绝望

作者:一格

按:“旧浪潮”好久没有新文章了,在此贴陋作一篇, 一飨读者,二抛砖引玉。——


在firefox自带的latest headlines上知道杨佳被执行了死刑。有一点震惊,因为这事情好像还没有一个“说法”公布于众。之前盛传的他因为被怀疑偷自行车而遭受上海警察殴打的事情,好像既没有被否认,也没有被证实。怎么就草草地判决了呢?我很惶惑。

看到王小峰博客一句话言简意赅:11月26日,一个中国青年和法治一起死了。

政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有基本思考能力的人都会和我得出一样的结论,所以我就不就其本身的不正当性和愚蠢性作太多评述了。一 个不断被内部失灵的国家机器挑战自身政权合法性的政体,其运作似乎已经不再以任何一种、或几种利益群体的意志为转移;相反地,这个部件失灵的庞然大物,成 为了一个自身有自主性、但无方向性的“利维坦”,非变革,无以扭转之。至于变革是以大规模暴力形式、局部小规模暴力(就像今天正在发生的情境)、还是自上 而下的“颜色革命”进行,就成了一个核心问题。最保守的,可能是以“不损害大多数既得利益者的当下利益”为前提。但即便如此,也依然会举步维艰。

杨佳一事,我希望人死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引发我们严肃思考的起始。

至于对我个人来讲,更进一层的是,我忽然有一种作为庶民的绝望之感。在包括比较开放的南方报业的报道中,对于杨佳和其母的报道中,都有大篇幅的关于他们母子人格、性格、甚至心理问题的描述。似乎叙事的潜台词就是,“一个来自不健全家庭的具有心理障碍的青年对于社会不适应所引发的伦理、法治悲剧。

个 人“心理障碍”,多少制度性的罪恶,挾此之名。现代性的悲剧就是,个人要以赤膊上阵的方式,对抗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国家、法制、教育系统、大众传媒。法 庭、考场、家中的电视机前——完全不具有可比性的两股权力之间的对抗,被巧妙地处理地极为隐蔽。以至于对于所有个人生命的失败、失意,我们可以抱怨和谴责 的,只剩下一张皮、206块骨头间,有且仅有的自己。

我时常思考那个1949-1979年之间的所谓“疯狂”的“革命年代”。主流话语 说,那其间充斥了杀人、吃人、疯魔、血腥的悲剧。我不想否认,这些尚没有什么理论体系可以完整诠释的图景,的确不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今天我所生存的社 会,就比那时候美好、文明么?剥去皮相,一样的残酷血腥。隐蔽的吃人,比“肉搏”更让人恐惧颤栗;精神的泯灭,比肉身的消亡更加彻底;醉生梦死,才是最卑 微的永逝。

[图:李晓斌/上访者]

2008年5月29日星期四

如果你想起

作者:阮幸霏

20066


To understand something historically is to be aware of its complexity, to have sufficient detachment to see it from multiple perspectives, to accept the ambiguities, including moral ambiguities, of protagonist’s motive and behavior.

Peter Novick

无意之中我邂逅了这段历史,在此之前,它还仅仅停留于高中历史课本上六百万的印象。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时间上都距离我们很遥远。我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的隔阂导致这段历史在我们记忆当中很稀薄,但是,它不应该仅仅被当成犹太人或者德国人的历史。它应该被当作全人类的历史,就像我们曾经历过的一样。

I. Aus Türbrinka

2006年世界杯在德国举行,许多德国城市的名字因此有机会在中国人的电视屏幕上出现。Türbrinka其中之一。一见到这个城市的名字,一个印着黑色大字Türbrinka黄色站牌映入我的脑海。火车在站牌前缓缓经过,之后,它驶入一段特别铺设的轨道,旅程由此开始……Shoah》的第一幕,[i]正是如此。那列火车上满载着犹太人,时间是1942年,帝国开始了秘密清理行动。

元首表达了他对最后一个患病种族被清除之后世界清静的浪漫想象,余下的是一点也不浪漫、沉着理性的官僚主义程序问题Zygmunt Bauman如是写道。[ii]如果你有机会去参观当年的集中营遗址,听见他们导游的介绍,你可会意识到其中的可怕之处?我们多次听闻日军当年在中国犯下的种种恶行,但你不能把同样的嘴脸置放到集中营。这里没有血腥的情景。房间的规划,哄骗受害者的谎言,释放毒气和焚化尸体的步骤……每一项都经过精密的计算。若非受到谴责,大屠杀早就列入管理学经典案例。帝国的官僚和科学家们成功创制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屠杀工序,三分钟之内可以毒杀三千人。日本人在亚洲各国的屠杀行动固然残忍,但还没有那么高的效率。德国人讲究理性、按部就班的本色表露无疑。这样的本色,可以在球场上体现,也可以在集中营里体现。

我为这样的冷静和长于计算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居然是德国人犯下了屠杀犹太人的罪行?我不明白,这个拥有黑格尔、康德的国度,擅长深思的德国人,为什么犯下那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应该的错误?

II.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iii]

从德国、欧洲、阿根廷到以色列,艾希曼,一个平庸的小官僚成为了世界焦点。他每日只管在办公室里统计数据,规划运输线路;他从来没有杀过人,甚至对犹太人富有同情心;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犹太人朋友能够从集中营中被释放出来。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战犯?

对艾希曼的审判充满了争议。从法律的角度上看,以色列对艾希曼案件的审判具有诸多缺陷,这些缺陷足以否定判决的合法性。但是艾希曼海仍然如以色列人所愿被送上了绞刑架。以色列人绑架艾希曼似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审判只是为他们的行动寻找合法性的外衣。以至于艾希曼的辩护律师只能无奈地怨叹:艾希曼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什么:如果他赢了,他将获得勋章;如果他输了,他就得上绞刑架。许多犀利的审判旁观者,包括Hannah Arendt都指出了残酷的现实:审判无非是胜者对败者的弱肉强食。从纽伦堡审判开始,胜利者的道德姿态,国际法的苍白无力,便是世纪大审判中不可忽视的注脚。反人道罪,这个年轻的法律概念,是对我们胜利的讽刺。

沉闷的法庭审判程序依旧在行进着,纽伦堡——东京——耶路撒冷。艾希曼反复辩解,他没有杀人,他只是按照命令、按照法律行事,一个遵守法律的人怎么能够因为他遵守法律而被判死刑呢?以同样的理由辩驳的,还有无数艾希曼的同僚。第三帝国的恐怖法官”Jenning法官重复完这个理由以后,审判他的同行回答他:从判决第一个无辜的人死刑开始,你就应该知道后来的事了。为什么他应该知道?依照当时的法律,那个人是有辜的,法官做错了吗?[1]法官只知道依照程序适用法律,艾希曼只知道按照上级命令行事,为什么他们就应该知道自己犯下滔天罪恶了?战争期间有多少普通人是这样遵守法律,履行上级命令。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担如此严重的制裁?

他们错的,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遵守了错误的法律。

面对错误的法律不加拒绝反而同流合污,就是共同犯罪。

可是谁有资格说某某法律是错误的,不应该遵守?

一个人有没有理由不遵从甚至反抗他认为是错误的法律?

如果可以这么做,法律的权威和尊严还能剩下多少?

Aquinas虽然说违反自然法则的法律不应该是法律,但是下一句他又马上补充道:如果我们因此而不遵从法律,那会把法律投入蔑视的深渊。自然法对于这个问题,态度暧昧。

梭罗反抗过,但是被法律惩罚了,只能写下一篇Civil Disobedience[iv]聊以慰藉。

HartFuller辩论,他暗示,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合法的不惩罚;第二,不合法的惩罚。[v]

理论家可以纸上谈兵,个人面对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他们必须选择,无法逃避——

遵守法律,杀犹太人;或者违抗法律,使法律秩序陷于瘫痪。

对于无数的艾希曼来说,无论选择哪一个,结果都会是错。

那么究竟谁错了?是希特勒的问题,是理论的问题,还是人性的问题?

大抵因为问题就是这么复杂,连擅长深思的德国人也没办法逃脱犯错的命运。[2]

面对同样的情景,有人是艾希曼,有人是辛德勒。比起反抗,我们似乎更易于服从。Milgram[vi]Zimbardo[vii]的实验报告,非常值得一读。之后,问题会转化成:为什么有人是艾希曼,有人是辛德勒?

III. 被记得的和被遗忘的

死一个人是一件惨事,死一百万个人只是一个统计数字。

一些灵魂,以一个六百万定格在历史瞬间。还有很多灵魂,没有一个数字为他们定格。不知道是被故意忽略以忘却伤痛,抑或人类天生善于健忘。在希特勒的梦想蓝图中,理应消失的人群还包括吉普赛人、残疾人、同性恋者和其他被定义为不适宜生存的人。战后犹太人理直气壮地满世界追杀前纳粹分子,而其他同样遭受过屠杀的人群却被淡忘掉。《德国刑法典》第175条,规定同性交和人兽交刑罚的条例,直到1993年才被废除。[viii]他们,谁会想起?

上一年是二战结束60周年纪念,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又好好热闹了一番。我们为这场残酷的人类大屠杀的结束而庆祝,告慰逝者安息。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依然纷争不断。焚烧人类的地方终将被销毁,但是新的焚化炉还会不断建起。这样的现实恐怕会大大损及我们宽慰的心情。只不过庆典时刻,谁会想起?

记得有一年院系际辩论赛决赛的海报引用了那幅著名的照片饥饿的苏丹,关注这幅照片背后的那个举世闻名的悲剧故事:记者按下了快门,却没有去救照片中濒死的小女孩,事后记者自杀。同学们围着海报议论纷纷:有人斥责那个记者缺乏社会责任感,有人研究这个例子与辩题的关系……我的耳际,无数口沫横飞。

然而我很想听到的一句话却始终没能听到:苏丹的饥荒真是好严重啊!

大家关注照片背后的故事,却忘了关注照片本身映射的世界。同样地,我们当中也没有多少人关注过索马里的饥荒,卢旺达曾有的大屠杀,塞拉利昂日以继夜的流血冲突……非洲的伤痛仅仅是非洲的痛。一如我们谴责日本人不了解我们的痛,然而我们自己本身也吝于关心别人的痛一样,我们对他人的痛,多么冷漠。这些,又有谁会想起?

在德国世界杯余烟未消之际提起这段历史,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历史地位,而是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文章开头引用的那段话,理解历史;并且明白,它们不仅仅是某些人的历史。这段历史所彰显的人性不可克服的缺点,依然存在我们的心中。不要因为这段历史之于我们时空上的距离而把对它的冷漠看似理所应当。类似的道德困境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到时候,扪心自问,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会是艾希曼,还是辛德勒?

我们为一切一切的人负责任,在一切人之前为一切人负责,而我们的负责超过了其他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类罪与罚最深刻的描述之一)。

如果你想起,请做好准备。




[1] 美国的法官也曾矢志不渝地执行种族隔离法律,他们从来没有被追究责任。第三帝国的法官也只有小部分人受到审判。被送到国际法庭上的法官是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2] 值得一提的,出于复杂的动机,犹太人本身亦曾帮助纳粹分子加速屠杀族人的脚步。参见Raul Hilberg, The Destruction of the European Jews, New York : Holmes & Meier, 1985.




尾注列出的是一些有关大屠杀的阅读资料,有兴趣的同学可以作进一步的深入阅读。

[i] Produced and directed by Claude Lanzmann, Shoah.是一部长达8小时的纪录片。

[ii] Zygmunt Bauman, 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 Blackwell, 1989.有中文版本《现代性与大屠杀》。

[iii] 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 :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N.Y., U.S.A.: Penguin Books, 1994.目前没有中文版本,只有最后一章的中文翻译,收录在一本编集当中。参见何怀宏编:《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学的现代困境》。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banality of evil)的概念,值得深思。

[iv] Henry David Thoreau , Civil Disobedience.有很多中文译本。 Arendt也写过同名文章《论公民不服从》,可在网上搜得。

[v] H. L. A. Hart, Positivism and the Separation of Law and Morals. Lon L. Fuller, Positivism and Fidelity to Law: A Reply to Professor Hart. 在很多法哲学名文编集中可以找到。

[vi] Stanley Milgram, Obedience to Authority: An Experimental View, London: Tavistock, 1974.

[vii] Craig Haney, Curtis Banks, & Philip Zimbardo, Interpersonal Dynamics in A Simulated Prison, Fro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riminology and Penology, Vol. I, 1973.

尾注六和七的报告都没有中文版,大家可以上网络搜索英文版阅览。

[viii] 纪录片《Paragraph 175》,记录第三帝国时期同性恋者按照刑法175条规定,被送进集中营处理的情况。

2008年5月8日星期四

观火但不隔岸——从奥运火炬传递看香港社会

作者:Jean

4月24日,突发奇想。在豆瓣上开了一个同城活动,标题是"观察奥运火炬在港传递"。动机很单纯:当看到巴黎华人怒斥媒体偏颇的时候,当看到王千源和"爱国留学生"隔空交战的时候,当看到CNN主播的评论引来国人横眉怒目的控诉的时候,当看到陈巧文被内地男生用国旗兜头罩下的时候……当我第一次用那么生硬的言语和一位远在美国的老友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是坚定的挺奥运+抵制家乐福派),我觉得很难过,因为谈了三个小时之后,发现我们根本是站在对立的角度,试图用伤害对方最少的方式交谈,而结果,是我没能说服他,他也没能说服我。然而我却忽然发现,我们两人都是在透过"媒体"这层透镜在观察着所有事件,无论是电视、报纸,还是网络论坛。因此我决定亲眼去看,而且暂时把自己的态度和观点摆开,不支持哪一方,也不反对哪一方,纯粹地观察。当然我不能宣称这样我就是中立的,因为我还是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因此我的描述和评论也就无可避免地将要带上我的价值评判——但是,起码我是在评判一些真实展现在我眼前的事实,而不是经过摄影师剪辑或经过别人描述出来的场景。

没想到,10天之内,就有两百多人关注这个活动,有志愿贡献假期时间来协助我现场连线报道的,有发消息问我到时怎么碰头一起去看火炬的,有提供饭否及twitter空间发布消息的……当然更多的还是鼓励和关心,让我不要靠得太近,注意人身安全。很感动,也就愈发期待2号当天的活动。

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我最后决定在"弥敦道——维多利亚公园——立法会"这三个点观察5月2日的香港。弥敦道是火炬传送起点附近,且靠近当天支联会准备发起抗议活动的地点;维多利亚公园是香港传统的集会抗议地点,这次火炬传递路线远远避开此处;立法会是火炬传递最后一段路程中的一站,但不是终点。之所以不选起点和终点,我的考虑是,这两处是最重头的show time,必定是万全保安,和谐无比。如果只是想看和谐画面,那么坐在家里看电视直播就好了,反正这次只有官方提供的直播画面,不允许各家电视台跟着火炬车全程拍摄。而且,立法会是香港这个城市的政治心脏,想必会有些看头。结果证实,头尾两处都给我逮到了精彩画面,弥敦道的支联会游行和立法会前陈巧文扯旗抗议,只有维多利亚公园那站失算,一片鸟语花香,阿伯阿婆坐在树下乘凉。


很窄的街道,也就短短一条队,两边都是夹道责骂的“爱国民众”——汉奸走狗卖国贼,还有英文粗口,因为队伍里有不少老外。很多警察在现场戒备,重重人墙把情绪激动的港版红衫军隔开,让后面的橙色人群得以通过。 ——文字及照片均选自作者的《5月2日流水账


同去的蘑菇MM后来说,她被弥敦道的游行场面吓到了,因为第一次在途人的叫骂声中跟着游行队伍走过闹市,只能强作镇定地无视周围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的民众。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运气好,从2006年台北街头的倒扁游行,到这两年香港街头的七一、撑普选游行,我这是非篓子每次都屁颠儿屁颠儿地凑着热闹,而每次都能平平顺顺地回来,几乎从没遇见过暴力相向的场景(除了06年9月9日在台北凯达格兰大道上,看见过一个深绿的主播在现场接受电台访问的时候被周围的蓝色民众喝骂,当时有一些推撞)。港台的市民早已习惯了不同于己的声音在大街上示威,也加习惯了政治性的游行,而且警方更是经验丰富,知道怎样使用非暴力的方式隔离针锋相对的民众,避免发生肢体冲突。所以,在香港和台北,我一点都不怕,我敢尽量贴近地跟随着激进人士的队伍行走、拍照,唯一碍手碍脚的,只是那些神经紧绷的执勤警员而已。市民不是暴民,即使是这次红衫人群指着橙色队伍激动地斥骂,也未见拳脚相向的镜头,警方的劝谕,双方都是听得的。在我看来,这已经是十分可贵的现象了,因为警方明确自己的职权,能够熟练地保护双方民众(而不是殴打驱散!);示威者想必是早就预料到将会遭遇这样的场景,因此保持最大的克制,用微笑来应对谩骂;而即使是群情激昂的红衫民众,也都能听从警方劝谕,不会激烈到冲进游行队伍挥拳踢腿——若不是一个成熟的市民社会,焉能有如此共识?

而我也绝对无意突出橙色以掩盖红色。前面说过,如果只想看和谐画面,蹲在家里守着电视即可,没必要大汗淋漓地挤在人堆里忍受噪音和推挤,更没必要港九两头跑。所以,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去观察火炬传递以及抗议者的活动,故橙色是我要观察的两个对象之一,并非厚此薄彼。我看到的现场情况是,红色远远多过橙色,如果不是特意规划的路线,我想我们也不可能在一天之间两度遇到长毛,两度遇到陈巧文。

其实,这次火炬传递过程中发生的种种事件,都为我提供了一个观察香港民众复杂的政治取向及身份认同的切入点。去年12月的立法会补选,就是各界关注香港民心"基本盘"的一次试金。自1982年中英谈判以来,本地人的"恐共"心理曾一度高涨,因此引发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移民英澳美加大潮,尤以1989年之后为甚。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经济大好,加上北京政府的安抚政策奏效,"恐共"情绪逐步淡化,于是就出现了大批的外籍港人"回流"——同期,本港社会学者所作的调查数据显示,认同自己为"中国人"的港人明显较八十年代有所增加。九七之后,北京政府一度用更加亲善的态度,更加优厚的政策扶助,和尽量克制的政府干预,力求获得港人的进一步认同。这段蜜月期,到2003年由于金融风暴后民怨逐步积聚,加之非典初期政府处理失当,最终由政府强推"二十三条"(国安条例)立法,让民众突然感受到原有的言论自由可能将被收紧,因而触发了强烈反抗,7月1日五十万人上街游行,逼到董建华"脚痛"下台。此后,本港"民主派"阵营同"亲建制派"阵营就进入了激烈争夺民心及政治席位的时期,2007年底陈方安生在立法会补选中击败叶刘淑仪,让民主派松了一口气,但是今年这次奥运火炬传递,却再次把"港人开始逐步亲建制化?"的问题摊了出来。

我之所以说,港人的政治取向及身份认同有其错综复杂的背景,正是因为那汹涌的红色旗海,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符号化的观感,仿佛这是一个与大陆同样红色而且和谐的城市。事实上,许多在5月2日当天拿着红旗穿着红衣上街欢迎奥运火炬的人,并不都是真的就完全认同了"五星红旗"所代表的那个国家和政府,尤其是后者。比如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平日里对"大陆黑心货"深恶痛绝,但5月2日还是乐呵呵地穿了红色T-shirt出门去凑热闹,她说,难得看一次这么大的热闹嘛!再比如我的邻居,她在我博客上的留言很清楚地表达了她对大陆言论管制的不满,但是那天也开开心心地自己动手做了小国旗,大清早就跑去尖沙咀占位子等着看火炬……因为五星红旗是法定的"国旗",所以,在这个时候它代表的其实是一种"身份/国族/文化认同",而并非政治认同。因此,如果把5月2日那日铺天盖地的红旗海,就解读为"香港人心已然回归",恐怕是太肤浅的认识,更不用说,那些最卖力地挥舞着红旗,最声嘶力竭地高喊"反藏独!"的人里面,恐怕大陆在港学生及游客还占了大半。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香港是一个非常极端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同时也是一个经历了百多年殖民统治的城市。自由资本主义,让市民习惯于政府对经济事务的极小干预,也让市民对共产党政府曾经主张的中央计划经济有着深深的排斥,进而延伸为对"共产党"的恐惧和排斥;而作为前殖民地,而且是一个紧靠中国大陆的英殖民地,绝大部分人口是华人,香港人对"我是中国人吗?"这个认同的摇摆,也是其来有自的。许多老左派,本土工人阶级,经历过上世纪中期的"反英抗暴",他们的"爱国情怀"其实在结合了他们自身的阶级属性之后,就自然地投射在"共产中国"这个想象的共同体之上。然而,他们爱国却不表示他们就真心拥抱"社会主义"的经济生活形态,他们真正习惯而且认同的,其实还是香港这个自由资本主义的社会。更不必说,他们的亲戚朋友以及各个时期逃难到香港的大陆难民,还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间接经验,让他们知道五十年代初土改带来的暴力、五十年代末大跃进带来的饥荒、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文革带来的社会灾难,甚至是他们亲自在电视上看到的,八十年代末的那场肃杀,以及他们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以"香港电台"为代表的言论自由,正在被逐步压制的凄凉。因此,尽管他们认同自己为中国人,尽管他们非常热爱他们所认同的"中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无条件地接受了北京政府的一切。而奥运火炬传递,却是一个很好的"符号",代表了他们所认同的这个"中国"正在崛起的荣光。因此他们上街欢呼,是为了他们所认同的中国,而不是真的为了支持那个把奥运会整个儿塞到政治里,还贼喊捉贼地说"奥运非政治化"的北京政府。

所以这次火炬传递的过程里,我们从电视上、报纸上,甚至我的相机拍到的相片里,所能看到的那如许的爱国激情,其实在红色的表层之下,还掩盖着这些复杂的感情和价值判断。民族文化、国家政府和政党,这三者本是不同的概念,但当我们有着千年的中央集权政治传统,同时又没有政党轮替的时候,很容易就被符号化的一支火把给"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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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片段:

……倒是看到一幕:明明是“敌对”的两方,但是都喊着“中国加油”“奥运加油”,于是居然还有两个人隔着警察握起手来……!

……这群人走到对角街头,就被很多警察团团围住——不是要把他们怎么样,而是保护他们不受其他拿国旗的民众攻击。我发现警方在安排这些事情上还真是很有经验很有智慧,把他们摆在那个位置(图二十八),然后把右边的港版红衫军隔开七八米,就成功让红色人群看不到富士山+滚绣球旗,只能隔空唱国歌抗议(图二十九)……

……回过头来,看到刚才那群被隔在街角另一端的港版红衫军(注:这一群应该都是大陆在港的学生)。图三十七,这个男生对旁边的警员说:“你们让他们展示那个旗子,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用国旗盖掉他们的旗!?或者,我不要过去,你们随便谁,帮我把我这面旗子拿过去,盖掉他们,就行了!”这番话讲得之义正词严,我差点都以为我不该囧了……当然,警察叔叔们没有答应他这个“小而且合理”的请求。于是,他们又开始唱国歌了(图三十八)。在然后,记者们被警察放过来了,围着他们拍照,图三十九左边这个有点胖的男生,很有领袖气质地对自己人说:“他们来拍照了,大家笑着唱歌!别让他们抓到把柄!”……

作者提供的其他链接:

2008年5月5日星期一

那些与圣火一起燃烧的青春

作者:ViVi

谨以此,纪念那些与火炬一起燃烧的又或甚至烧成了灰烬的情绪,
和这个动荡的4月间对自己做过的那么多痛苦的调适和反思。


锵锵才锵锵才

故事的开始,不知道应该是3.14还是火炬在西欧的传递。看到种种暴力抢夺火炬的图片文章和视频的时候,我还是不齿他们的。跟中国过不去,何必又跟奥运过不去呢。我如是想。看,其实我还是个顺民,不过祈求大家都心平气和,好好过日子而已。让这出戏唱下去的还是那个叫王千源的姑娘和那个叫家乐福的超市──

王姑娘在Duke的惊世之作让她一夜之间红遍了华人圈。但直至昨天我回过头来看她的那段视频,我还是没弄明白究竟她犯了什么事。她和那群爱国者的争论当中,反而她比较无辜,忍受着旁人高分贝的指责及攻击,隐约听得见“不尊重”“没救”之类很泛又很尖利的词。直至人肉搜索把她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公诸于众,而后听说她父母都为此事逃离住家,隐匿地址。我想起的是一句很讽刺的话:一个内心真正强大的人,能够直面那些或真实或浮夸的反对意见,因为他不怕;反而是心里没底的人,才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你不准说话!你不准说不对(不同意见)的话!却不去甚至不敢去思考一下,出现不同意见的时候,到底是谁不对。

家乐福的事件就更莫须有了。自一开始突然之间提出抵制家乐福,到后期各种流言纷飞,现在?大家都忘了罢。间中最搞笑的几件事,能让我好久好久拿来当笑话看吧。诸如“法国政府出资多少多少美元,家乐福出资多少多少美元,准备要搞降价倾销,就是希望中国民众踏破他们家门槛,让你们自己出丑,所以大家千万要抵制”,我说,法国人用美元么?不过倒是和朋友开起玩笑时他回应我说了,你看欧元现在这么值钱,美元这么不争气,难说他们用美元噢,甩手么。嗯不过他倒是同时告诉我,他们家旁就有个家乐福,年年5.1促销的,估摸着今年是不敢了。可怜了家乐福,可惜了那些小区里的主妇们。而抵制之风广为流传的高潮期,更有一份“抵制奥运的政治人物黑名单”,大致把不出席奥运开幕式的各国领导人之类的列了列,以供网民吐唾沫。于是潘基文通过发言人宣布他因为个人事宜不会参加奥运开幕式之后,就诞生了这样一个回复段子:“姓潘的还是不是中国人?!”那家伙姓潘是没错,他不是中国人,也没错啊。更何况了啊,大家还是先去查查江core胡哥参加奥运开幕式的次数,再来想想强烈要求他们来参加开幕式的动因和合法性吧。天天喊着抵制的人们呐,不如回到自给自足的时代,你会比较满足。否则,你在这个物欲横流而且越来越小的星球上,怕是会想把一切异己的事物给抵制了,最后自己都无地自容。


Whose Dream?

我们喊着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在这些事情尖锐化后开始喊起和谐奥运理性爱国,却很少有人去rethink一把,这些东西到底如何定义?

听一个预备党员的同学诉苦说他们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开会,宣道夹着威胁地说你们不准掺和到那些抵制来去的事情,但是理性爱国是需要的,e.g. 在msn上挂(L),在qq上挂红头像。我问过什么样叫爱国,没人回答;问过为什么要爱国,有人回答我说爱国本来就是盲目的,需要理由吗;问过什么叫做理性爱国,却发现官方流出这样水的答案。

山在那儿,所以我要爬;祖国在这儿,所以我要爱。王道逻辑1。于是当有人若有心若无意地建立起“圣火=奥运=政府=国家”的王道逻辑2之时,爱遍布了全中国,全中国都和谐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人喊,等一等,这逻辑,对吗?


待却奥运倒计时100日,丹麦艺术家、港大国殇之柱作者Galschiot希望把“橙色”带入香港,却在香港新机场滞留6小时,未给解释只是不许进入,然后被迫买了张去英国的机票回丹麦了。港大女生Christina Chan着靓裳拉出雪山狮子旗,被丢瓶子被骂“边度乡下嚟噶”,便终于登峰造极在5.2火炬传递时,成了众矢之的。君不见,C. Chan与她的英国小男友在人群中喊叫挣扎,女孩被恶霸扒走。故事的最后,大字写上POLICE的车里泪眼汪汪的C. Chan趴着铁栏车窗喊着什么。新闻却真真蒙太奇到了蔓延的红色和欢呼。怎么都还是像一出乡绅土豪欺压民女的革命样板戏。角色却对调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然后,我们着急忙忙地划清敌我界限。支持或同情C. Chan者,即支持藏独,即支持西方,即不爱国。一连串的帽子就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铃儿响叮当当应如此之势扣了下来。很多人,包括很多香港人,都说他们活该,说他们不该搏出位,说如此一个全民欢庆的盛世佳节他们做什么倒胃口的事情。同学说起过,很多人,一搭上政治的边,就会认定了自己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甚至所有人,让异己的人通通心外无物了。当我们说着、以为着全民奥运的时候,难道反对派藏民、司徒华之流就透明了,而更可悲的是,那些为了和谐被赶出京城的人也就被逼透明了,那些还在苦难中挣扎的钉子户那些莫名其妙得罪了“祖国”的人全部全部都透明了?

一开始,我为香港的警员感到难过,他们怎么可以如此蛮横带走一个有异见的女孩,把他们自己的尊严撕得一点不剩。后来才知道,原来警方是考虑减小“冲突的可能性”,确实C. Chan之流一出现,民众便群情激昂起来疯狂了起来。可是,警方有了让她滚蛋的合法性,就意味着暴民你们也有吗?!谁的梦想,到底是谁的什么梦想?那一小撮反对派分子诉求着人权,诉求着自由,诉求着全部国人的人权和自由,却被国人斥责。不要人权不要自由,那国人的梦想,又是为哪般?


有人回应过我不要太个人主义,并以皇皇之言大论国家利益,断言一个国家的存在是为了谋求利益最大化,而不是某一些人的价值诉求。我感到了如此巨大的悲哀:利益最大化,谁的利益最大化?政府集团,大众,多数人,少数人,到底是谁的利益最大化?而直直否认了价值诉求的需要,更让我明白了,原来人文诉求如此廉价而卑微,原来我们只需要利益(或许还不得),而不需要价值!也难怪,我们根本没有过人文精神的启蒙啊。所以伏尔泰老先生说的“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亦不过是笑谈。


爱爸妈,爱祖国

此一月间,无数次碰到一种类比法则。“西方国家如此欺负中国,你能够袖手旁观?难道你妈被人强暴了,你还得鼓掌?”“你不给祖国(疑似此地应为政府之意)面子,他们为什么不能抓你?你这么不给你爸面子的时候,你爸还不能打你一耳光了?”以父母喻祖国,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可爱的一个创作,把爱国变成了如此合理合法而必须的诉求。而更甚者是,顺道政府的行政合法性都随之鸡犬升天。这一创举,大概能让一辈子苦苦追寻国家共同体存在的合法性和意义的霍布斯、洛克之流汗颜地复活再死去。民众把国家视为天生天养的人格体,又如何能够处理好个人与共同体的诉求矛盾?契约之类的论述法,解放了政府(给予他们足够的合法性),也解放了民众(给予他们相当的自由和自我),为什么如此多的国人却似乎处于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重疾里?祖国(政府)不为甚至为恶是不责怪的,他们做好事,就该大加赞扬大加热爱了。真真把他们当了父母甚至还更敬爱。

而近日来听闻的韩国留学生的遭遇,更让我叹为观止。是不是国人从小受侠义精神之类的熏陶,大家急匆匆地便开始起讨伐高丽棒子,却没有作第二想,为啥“外交层面的如此重大事件”,中国政府和外交部,却似乎未有反应。我仅仅猜想两种可能吧,一则是其实事态之严重完全是编造之物,不过为了扬起新一轮的爱国热情──那么你如此跳进了这种陷阱又是为何?二则是事态确实严重但中国政府却为了某一些考量而沉默了──那么,这还是你应当甚至必须敬若父母的人格化机构?


结果没结果


之前我们都会说,我们只许自己赋予奥运以政治感情,却不许别人用另一套政治情绪“玷污”奥运,以及此际引发的如此多的事端,其实很像只是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如今我只想说,请,不要,一边直勾勾地期待着无间断的刺激和高潮,一边还一定要给自己立起贞洁牌坊来。

很多似乎萌芽的人文观念,以及一些或好或烂的价值观念,随着那熊熊圣火都已经付之一炬了。很多丑陋的事件都被圣火烧出了又毒又恶心的气味了。所幸,我还在过着我自甘堕落而自我饱足的生活。比如我就特别非常感激圣火,让我在海港道看到了最最喜爱的张学友,圆满了来港以来的最大愿望之一。看,其实我还是个顺民,不过祈求大家都心平气和,好好过日子而已。

2008年5月3日

2008年4月26日星期六

反思的界限 · 与Prof. Ci的一次谈话

作者:Cho

L
为纪念去年春夏Liberal Democracy的美好课堂

A voice said, Look in me the stars
And tell me truly, men of earth,
If all the soul and body scars
Were not too much to pay for birth.

------ Robert Frost, “A Question


时间:2008.4.18. 2:00 p.m. – 6:00 p.m.
地点:Prof.
Jiwei
Ci的办公室
致歉:以下段落凭记忆整合,不免遗漏玑珠、错会师意。

I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反思最初是工具性的,是一种危机思维,它并非存在的常态。我们只有在出问题时才会反思,只有在觉得不舒服时才会叩问存在的意义(或者说,这类叩问的姿态本身就仿佛意指:存在有意义吗?存在不会没有意义吧?)。譬如,近代数学由于航海的需求而突飞猛进(Prof. Ci在此处澄清自己只是随手举例,未经推敲)。用海德格尔的例子来说,人使用锤子从事劳动,如果锤子不坏,人是不会想到要去研究锤子的性质的(疑问一:反思与格物是否有区别,即,客观世界和人的自身分别作为认知对象是否不同?显然,人的自身无法彻底对象化、客体化。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既是反思的主体,又是反思的客体。疑问二:人和自己的存在是何关系?锤子的例子令人困惑,如果它可以被理解并转换为存在使用存在从事存在,那么这个例子似乎不如它看上去那么明晰)。因此,人作为反思的存在是变异的,作为生活的存在才是自然的——“为认知而认知的笛卡尔并非人的常态。

然而,反思由危机引发,却不可避免地最终脱离危机、褪下它原初的工具性而成为价值自足的行为(疑问:为何反思并未止于问题的解决?反思被认为具备的所谓工具性和被人们通常称为求知欲好奇心的东西是否矛盾?)。现代学科在高等院校中的存在即反思被常规化后的产物(有否必要区分社科、自然科学及人文学科尤其是哲学?思考并不等于反思,后者似乎具体指以思考者自身为对象的思考,与内在批判相仿),它们不再依附于解决危机的需求,获得了独立存在的地位。

II

海德格尔对人的存在意义有过相当悲观的描述(对此,Prof. Ci似乎颇不愿提起),他认为人的存在并没有根基,存在的深处是无底的万丈深渊,我们最终必须停止追问,倚赖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或曰传统而得以继续生活——这一使我们得以继续生活的根基无法用理性证明。传统往往被世世代代的人类奉为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它让我们在反思至绝处时生活下去。停止反思并非逃避,何时停止是一种智慧(practical wisdom)。因此认知止境即政治止境,反思的界限由公共空间划定。用马克思的术语来说,认识世界是为改造世界(Prof. Ci对于提及马克思似乎颇不好意思)。在这个意义上,反思是一种群体行为。亚历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阿伦特和哈贝马斯强调公共空间,都是在这一维度内的展开(在此Prof.Ci推荐MaclntyreAfter Virtue)。

人需要对反思这一行为自身进行反思——这一需要来自政治止境、来自公共空间。这一政治(或称伦理)的需要要求我们反思哲学有何价值、反思反思有何价值。没有任何反思可以在坐标缺失的情况下进行,没有任何坐标不是或多或少带有武断(arbitrary)的成分。我们循着坐标缓缓行进——这并不阻碍我们对坐标本身进行反思。最终,它不可能被抛弃,只可能被置换(我们似乎无法穷尽对坐标的认识,更多时候,我们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遵循的坐标。对坐标认识的清晰性和完整性对反思者来说是一个神话,正如对自我的认识是一个神话——circular & begging the question.这是否意味着,对坐标这一概念的引入毫无意义?)最后,反思者必须止步于某种稳定性,停止追问:当且仅当行至反思的界限时,她成为一介顺民(然而,除僭越外反思并无界限,又或,反思的界限模糊不清,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由于我们总是按照群体或想象的群体模铸自己的行为,行为(包括思考行为)本身具有不可消除的社会性。(行为的动机和结果都具有社会性。当今,资本主义一手扶植一手娇纵的个体性不断蚕食公共空间,使伦理不再可能,也使私人领域伤痕累累、甚至使人无法安然栖于她的身体内。)奴隶制是贵族们的福祉,它使思考衣食无忧、歆享闲暇。在那些时代里,劳动最不光荣。在全民汲汲为生计奔忙的现代社会,在现代化(指功利化)的进程中,人类从由奴隶制支撑的自由王国滑入必然王国,每个人都因她的自由——因被切割均分到每个人手里的那一小块一小块自由——而饱受奴役。(Prof. Ci在此引出阿伦特笔下人的三个条件劳动”(labor)工作”(work)行动”(action)Prof. Ci并未就此深入展开,有兴趣的小朋友们可自行翻阅"The Human Condi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此外顺带提及的还有哈贝马斯有关公共空间的论述。)

III

反思中浸润着文化特征,它不可避免地总是在时间、传统的维度内进行——作为抽象人的反思因此或多或少总带有具像人的烙印。作为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自认为站在世界公民的立场上进行反思不免虚妄。

IV

问:对于沉湎于破坏性反思并深刻质疑生产性反思的现代症候,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力是否可以穷尽这一冲动?)将事物的原因归结为冲动是解释力匮乏的表现,这就好比是在说:到此为止,多说无益。弗洛伊德所谓死亡驱力,即柏拉图之谓“Thanatus”, 意指一种解离之力,与作为结合之力的爱欲(Eros)相对。我个人对死亡驱力这一颇具修辞意味的称谓颇不以为然:为何不实实在在地称其为解离驱力,而非要冠以死亡这类堂皇之名?为何要将此类冲动归结为与爱欲同等地位的另一原欲,为何不将其看作爱欲受到阻碍后的扭曲形式?(Prof. Ci这一论调无可争辩的饱含政治意蕴。人们不愿承认死亡驱力这一称谓而欲使用解离驱力,因为前者用一种宿命的口吻泄露了人的偏执和无望,后者则用中性的语言掩盖了这一事实——在此我并不讳言,我这样说同样具有政治意味。

V

Something is held (by somebody) to be true. Reflexivity should not be bounded, but it needs to be anchored. We need causality to be the cement of universe. (I shall resist the temptation to question the rhetoric distinction between “bound” and “anchor”, bearing in mind Eliot’s lines: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at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价值、冲动这类东西往往由各色隐性的预设构成,出于惯性或惰性或需要,我们任由它们指引反思前行。哪怕是在我们自身内部,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也必须是在朦胧隐晦中掌控我们的思想活动——一旦我们将其提到意识层面,让它成为思维的对象、变得清晰显白起来,这位昔日的君王就已经失去它曾经掌控的思想王国——它赤身裸体站在法庭上听候审讯,等待朦胧隐晦的宝座上那位篡位者颔首示意思维的大法官所作出的仲裁。

VI

悲观主义是需要自己得出的结论。无论在光明里跳,还是在黑暗里跳,都只有自己知道。

2008年4月21日星期一

关键词之一:火炬

Gill 编



来源:橡树摄影网



quasimodo

长沙的火炬塔建于文革,火的朝向成了大问题,开始设计的火炬是朝北的,有造反派说是倒向苏修,于是设计成朝南,被说成是屈服于苏修;朝西,说是倒向西方,朝东,说是‘西风压倒东风’;没办法,最后只好朝上,被长沙人戏称为大辣椒。





来源:收藏拍卖导报


为表明自己组织的革命性、正确性,有相当多的“文攻武卫”造反派组织,制作生产了形状各异的徽章。。。

图3这枚徽章呈书本形,徽章长度为2.4厘米。徽章的主图是一本展开的书,寓意为“文攻”;书的中间是一支燃烧的火炬,火炬把子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寓意为“武卫”,匕首的两侧是“文攻武卫”4个字,点明了徽章的主题;徽章的背面的铭文记录了徽章制作的单位及时间:“苏州工学运动串连会工艺串连会1967.8”。




作者:不详


下面是10年前你的爸爸给你写的一封信。那一年你13岁。

。。。

搬到阿姨家后,我开始走上社会,先是报名参加鲁迅红卫兵团,随后又参加了井冈山红卫兵,后来我和同学毛建等人自己组织了红卫兵先锋1211部队,时值1966年12月11日。我出任浆洗街支队队长,小玉阿姨的丈夫唐老六出任副队长。我的支队有十几二十号人,其中有蹬煤车的煤跛子,拉尿水车的九娃儿,一个以捡骨头为生的叫化子(孤儿)陆老么,还有“牙膏”,“排骨”,“朱老二”,“熊老八”,“火鸡”,“汤圆”等一大群社会最底层的群氓少年。你妈常说我有流氓无产阶级习气,如果有的话,可能就是那时沾染上的。我的支队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有极强的战斗力,一旦与人交锋,只消我一声呼啸便狼奔彘突蜂涌前行。记得我率队攻打一处保皇派的据点,在成都桓候巷小学,其实我也不知道谁是保皇派,总之看不顺眼的就是保皇派,就要打。那天晚上,我率队潜行至桓候巷小学的教学楼下,一声令下,5、6个灯泡就被我的弹弓队给打灭了,我们一阵呐喊冲上了二楼,对方连神都没回过来便被制服,全部缴械投降。整个行动不到10分钟。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我们进行了好几次,在南郊的城乡结合部名声大噪。俗话说久走夜路必遇鬼,我们也有大倒其霉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鬼使神差地查抄了成都皮革厂火炬造反兵团红卫兵总部。第二天晚上,我们正在队部(队部设在浆洗街小学)回味昨晚的战功时,我们的队部便被两卡车戴藤帽持钢钎的工人团团围住。。。





重庆文革武斗资料汇编

作者:周孜仁


重庆大学在武斗中共死亡二十四人。

按照毛 泽 东的伟大教导:“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这些同学死去的时候,战斗团确实都举行过追悼仪式,尸体下葬时,都向天空鸣了枪,让那时候非常紧缺的子弹炸出惊心动魄的一片乱响,为死者送行。后来,一九六七年大规模武斗结束,还在松林坡上为他们修了一座规模不小的“烈士陵园”。松林坡是学校紧靠嘉陵江的一座山坡,教授住宅区。坡上满是密密的马尾松,山头有一片开阔宁静的草坪,还有小亭一座,灰柱灰瓦,很有些幽情野趣的。假日,共青团员们都喜欢来这儿过组织活动,在霍霍作响的松涛中唱歌,朗诵报刊刚刚发表的抒情长诗。一九六七年秋天,没有死的同学就在草坪中央挖了一个大坑,将被枪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一具具窖下去,埋上黄土,将校园内民主湖周围的石栏杆拆掉,抬上山,为墓地砌了围栏。坟前立了纪念碑,还在进口处竖了很大一面诗屏,诗屏上刻着毛的浪漫诗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另外,纪念碑上刻了“革命英雄永垂不朽”的字样,还镌上八一五火炬的图案,和一篇碑文。

2008年4月12日星期六

西藏•火炬•基督徒

作者:石见

发生过和发生着的事,不必再描述。——并不是因为它清晰。其实,我们看到的大部分,只是评论者对评论者的批评与反击。我只觉得被太多的标语牌挡住了视线。然而我们张望,为的是要看见真相。然而,看到以后打算怎样呢?——审判?(……你也可以叫它"震撼"或"感动"!)

我猜,躺在沙发上的记者们,闭上眼睛,心里几乎已经看到了这张理想的照片:视野里奔跑的队伍中的半个截面,从左到右是:"Free Tibet"的西人,"保卫奥运"的中国留学生,保安人员,奥运火炬手。

左边的两个人,可能此刻根本无法沟通、无法接纳对方,但彼此都怀这一颗炽烈执着的心,努力维护着各自的神圣与尊严。许多时候,这被认为是一种无差别的、人性的高贵。——但真的是这样吗。

多少时候我们振臂一呼、冲冠一怒,为的仅仅是自己选择去相信的一些“事实”。大脑中积攒着从各种媒体中耳闻目见的片断,直到心情从漠不关心转变为“有所触动”。紧随着刹那间触发的情绪,人会用丰富的想象力迅速将整个事情的“真相”描画完全,然后将自己心中的公义之剑举到至高处、一剑劈下去,泾渭分明,云泥立判。

这样的判断,加之荷尔蒙的催化,足以让一个人纵身扑向火炬手。同样,这判断也足以让一个人先向对方施以优雅的尊重,再温婉而明确地陈明自己的立场——这样的礼貌与从容,更反映心中判定的确凿。因为悉心了解事实、潜心思索,一定充满了局促与彷徨、甚至是痛苦;这时间,火炬手和人群早就跑过去了——一个自我实现(或说“表现”)的机会,也随之跑远了。

再回到刚才那幅想象中的照片。我实在相信,若拍摄者想要凸显左面的两人,奥运火炬手完全可能被撇在画面的一侧。没什么稀奇,因为这个1936年才开始被传递的火炬,从来就没有神圣过。可以说,这是人们将美好的理想与盼望安放在一个人造的高台上,用来瞻仰自我的高贵。可以认为,这是人性的一种净化和升华,但恰恰因为那是以人性为根基,一旦人的生存和基本的权利受到威胁时,谁都可以站出来,指着那升华的高贵和赞美高贵的人们责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羞愧!”

许多时候,在一种境地之中,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此刻我们的做法,往往是:无论什么,先做一点——至少表达了一种参与和关注的“姿态”。在这种情况中,“姿态”未必重要,倒是“表达”的动机,值得再思。

以下才是和基督教信仰有关的。

有人认为基督徒是西方文化入侵的牺牲品。但如果你了解华人基督徒,你会知道,我们反而常常深陷在民族情结之中。

我不认为,信仰基督可以使一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看法更高明。我的信仰只是告诉我,掌管和判断万事的是上帝,不是我。因此,作为基督徒,我不会认为自己无论说什么都站在绝对真理一方(尽管我相信绝对真理的存在)——那会让人堕入一种自以为是的褊狭。当我看到僧人们过激行为的录像,我不会用他们与基督徒的柔和谦卑做比较——至少当年十字军的作为,丝毫不比任何人更可爱。我们无权用现象来褒贬任何信仰,相反,我们作为今天的基督徒,仍有责任为许多事情道歉——包括历史与现在,是对神也是对人。

然而,对基督徒而言,有一件事情是特别的,那就是祷告。祷告不是无奈中的慰藉,而是基督徒首要的事情。因为基督徒知道向谁呼求,也知道谁是最终的掌权者。我们祷告,并不是要求问现实中哪一方正确、哪一方错误。我们只是求问,我在你永恒的命定中,可以做什么。

这段相传为St Francis的祷词,至今仍为许多基督徒传唱。在我看来它最可贵的地方恰在于,它不是在向人阐明某种立场、显示某种姿态,而是一段在上帝面前心怀歉意却又满有深情和盼望的告白。

Lord, make me an instrument of Thy peace;
where there is hatred, let me sow love;
where there is injury, pardon;
where there is doubt, faith;
where there is despair, hope;
where there is darkness, light;
and where there is sadness, joy.
O Divine Master,
grant that I may not so much seek to be consoled as to console;
to be understood, as to understand;
to be loved, as to love;
for it is in giving that we receive,
it is in pardoning that we are pardoned,
and it is in dying that we are born to Eternal Life.
Amen.


(这篇文字,正如文中所说,并非要表明某种立场或姿态。作为现代华人基督徒——一个有着相对一致思想的、迅速增长的群体中的一员,我仅是想给不同背景的朋友提供一个“观看”的机会——在众说纷纭中看到“原来还有人这么想”。)

2008年3月9日星期日

拾荒的艺术

作者:周书

片名: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 The Gleaners And I /拾荒者/艾格妮捡风景/同是天涯拾荒客
类别:纪录片
导演:Agnès Varda (阿涅斯 瓦尔达)
上映年度:2000
制片国家/地区:法国


电影一开始便是一本黑白画册,几幅关于拾穗者的画,当然也包括米勒那幅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品:几名妇女弯腰专注于田地中剩下的稻谷,地平线温柔地将她们附着在大地上,而远处堆的高高的谷堆却为贫穷做了残酷的注脚。Agnes Varda选择了观众熟悉的角度进入拾穗者、拾荒者的世界,一个古老却现代的世界,一个为消耗过度的资本主义世界作了另类注脚的同时充满无奈和欣喜的世界。

拾荒行为经由米勒的画与艺术不可避免的联系了起来,拾荒是一种艺术,艺术创作也变成一种拾荒。影片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是由于导演忘记关电源而拍下的。我们看到镜头朝下对着地面,镜头盖随着人的走动四处摇晃。这本是个毫无意义的镜头,Varda把它收进电影里来却恰恰体现了拾荒的精神。

然而说拾荒是一种艺术未免是将粗糙的现实美化了。的确有艺术家将废弃物制造成艺术品,Varda为此片走访的拾荒人中可能更多的还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去捡拾被人遗弃的食物家具。还有一些人大概是介于二者之间,贫困促成他们的举动,却又从中发现乐趣,发现意义,发现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态度。从这部纪录片的关注对象上看,它似乎由一个能指指向了多个所指,由一个母题发展出了多重意义,人文关怀、社会批判以及艺术家的自省交织其中,却每每只是点到即止,有的只是诗意的跳跃。

如果这其中有哪一点更为突出,我认为便是Varda作为艺术家的自我指涉(self- relexivity)和由此诞生的关于时间、老化、废旧等抽象主题的思考。影片名为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英文名:Gleaners and I),后面这个单数的glaneuse显然指的是导演本人,而她显然成为了这部电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纪录片工作者从摄影机后走到摄影机前的行为并不常见,Varda的这一“献身”也许有narcissism的成分,但在我看来却有效地使影片叙事变得复杂化,改变了单一的写实主义,将拾荒变为一种隐喻。(此处十分值得中国的纪录片工作者借鉴。)

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影片拍摄过程的电影。镜头记录的不仅仅是那些在田间捡土豆,在散场的集市捡菜叶,在街头巷尾寻找废旧电器的人,它同时也对准了拍摄这部纪录片的人——Varda自己。这位曾经的新浪潮女将在影片中频频出镜,在亲口讲述寻访拾荒者这一过程的同时,我们看到她手举摄像机的画面,我们看到她自己拍下的画面:她的白发,她苍老的手,她用手指圈住的一辆辆被超过的货车,当然还有——皱纹的特写。这些镜头中,时间的流逝与时间的痕迹无处不在。老年的形象与拾荒者手中废弃的旧物的形象不断交替,并在影片最令人惊异的一幕中重叠:镜头先是对准了Varda在路边捡回的一只透明的没有指针的钟。此时它以被Varda神奇地变成了极具超现实感的装置艺术,然后慢慢地,一张年老的脸在没有指针的时钟后滑过。旧物与老人在这一刻为彼此作了注。然而他们的oldness却又被此时消失的指针悄然颠覆。时间不复存在,人类的创造力重新赋予了将被遗弃者永恒的青春。

影片自始至终都有种清新、向上的调子。尽管它的关注对象——被抛弃的食物,废旧物品,拾荒者,老人——时时在“死”的不远处徘徊(腐烂、毁坏、饥饿、死亡),它表现更多的却是生机,是随时可能出现的rejuvenation的可能。就像影片中出现过的心形土豆,由于尺寸不合格被农场主丢弃,Varda把它们拣走,拍下了它们发青的样子。在两年后的续集中,我们却在影片伊始便见到长了芽的心形土豆在花盆中愉快地伸展着。


PS. 好久没有看到让我激动的电影了。这部我却看完以后赖在教室里不想走,自己给自己放了续集,于是才看到长了芽的超可爱的心形土豆!不过还是那个钟突然和两只瓷猫一起出现的时候更震撼。这是transcendent的时刻,生活刹那从腐旧中获救,走出教室,夜里的风都醉人呢。

2008年3月7日星期五

[和谐影展番外篇]这个城市没人直视我没关系

压轴作品集“和谐影展番外篇”《这个城市没人直视我没关系---向Cho译布罗茨基<赞美无聊>致敬》来自SC,个人以为其质量和数量均为本次影展之翘楚(注1)。本该如数贴出,但恐有刷屏之嫌,故还请大家移步至旧浪潮相册慢慢欣赏为上。

Scorpion

PS 相片顺序按照作者原意整理。

PPS 至此,旧浪潮以和谐为主题的影展完满落下帷幕。多谢大家的参与和支持。

(注1)翘楚: “翘楚”喻指秀美的林木,最早源自3000年前的诗经-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后世人们用“人中翘楚”、“个中翘楚”、“行业翘楚”,比喻优秀的人和事物。

2008年2月19日星期二

诗评两则(二)A Glimpse

作者:Sapientia


A Glimpse

By Walt Whitman


A glimpse through an interstice caught,

Of a crowd of workmen and drivers in a

_bar room around the stove late of a

_winter night , and I unremark'd seated

_in a corner,

Of a youth who loves me and whom I

_love, silently approaching and seating

_himself near, that he may hold me by

_the hand.

A long white amid the noises of coming

_and going, of drinking and oath and

_smutty jest,

There we two, content, happy in being

_together, speaking little, perhaps not

_a word.


美国诗人惠特曼自五四时期其著名的诗集《草叶集》被引入中国之后,便成为极具代表性的北美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的诗歌朴素而且接近于一般的散文,没有非常艰涩难懂的意象,也不夸张地运用修饰来表现诗歌的深度。他的诗歌是19世纪中叶美国,一个典型的移民社会的缩影,但惠特曼从不简单地把诗歌当作批判的手法,更多的,我们从他的诗歌中读到了一些只属于惠特曼本人的浪漫情愫。惠特曼的诗歌有着不同于拜伦或者雪莱的气质,大气但不空泛,细腻而又不做作,大胆地挑战沉淀于美国主流社会的盎格鲁-撒克逊的价值观。同时,在《草叶集》中,惠特曼在很多地方流露出"矛盾的赞美",他执着地勾勒出一个完美社会的原型,在这个社会里,惠特曼民主的原则能被普遍地理解和接受,个人的特质不会淹没在整体的统一之中,大家彼此之间保持着"同志式"的关系,甚至是同志式的恋爱。这个社会应当远离于工业文明的成就,诸如效率、秩序、规则和机械等,它或者坐落于一个静谧的小村庄里,抑或是沿河湖而居。惠特曼的诗歌在很多意象中融入了母性的柔美、温情和包容,比如河岸、湖、牧场、田地等,那些我们通常和不加任何修饰的自然存在都可以在惠特曼的诗歌中寻觅到踪影。惠特曼诗歌的基调是女性的,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刚健的工业文明中获得新生的力量,他才能在机械和秩序的挣扎中获得喘息的空间,虽然其中有很强的乌托邦的色彩。"A Glimpse"这首诗歌基本上可以说是一首乡村酒吧写实的作品,酒吧的灯光是昏暗的,魑魅魍魉,隐隐约约在墙上倒映出人影。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人们熙熙攘攘地聚在酒吧里,围坐在火炉周围说着俏皮话,喝着烈性的白酒驱寒。而"我"却独自躲在角落,仿佛是一个与这些粗人毫无关系的局外者,安静地端详着酒吧里人来人往。"unremark'd"这个词用的相当精妙,"我"只是一个酒吧里毫不起眼的角色,不会在人群中产生任何哪怕是微弱的影响,另一方面,它把一种绝对的内心之安静写了出来,似乎在这个喧闹的酒吧里,"我"完全忽视哪些谈天说地的人群,因为他们进入不了"我"的世界。虽说是微不足道,其实恰好给了"我"一个特写,如同在电影中突然截取在繁忙的人行道中一个人的特写。这首诗歌统领的动作是Glimpe,"我"的一个glimpe从人群中扫过,结果只是发现"我"独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另外一个glimpe则是非同寻常的,因为它捕捉到了"我"的目标——"我"期盼的可以把一只手放在"我"身上的青年。我们可以到在描写那位青年的时候,惠特曼使用的动词和修饰词非常别致,"sliently",现实的说,在那个喧闹的场合,人来人往,哪怕是最轻的动作也不可避免地被热闹所淹没,成为热闹的一部分,然而在"我"的眼里,青年的动作是如此的轻盈,似乎他与"我"一样,是不被注意的一员,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他穿过一条与"我"沟通在一起的通道,进入我的心灵,他是"我"所爱的人,也是爱"我"的人,因此他很自然地紧挨着"我"坐下,颇有同病相怜的味道。第三节中诗人用了"a long white"来形容周遭的人群,人来人往只是一条白色的带子,穿梭于时空之中,我们在那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凝视的坐标,因为他们都是被热闹所同化的分子,他们的足迹没有根。此时,诗人忽然笔锋一转,用了"there we two"准确地定位了一个图景,即"我"与那位青年相拥在一起的镜头,这是一个无言的画面,但如此安静,如此温情,如此醉人,寥寥两个形容词 "happy"和"content"却胜过一副壮丽的山水画,因为在这两个人的世界中,无言即是永恒的承诺,内心之宁静与和谐足以将外界一切的纷扰拒之千里,而同性之爱则将两个人世界紧紧地包裹在沉静的苍穹之下。虽然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甜言蜜语,也许是白天最豪放粗犷的两个男人,但是这首诗歌分明要使人陶醉在一片柔美甚至有些缠绵的旋律中,它依然是引导人们进入男女之间的想象,而异性的爱情,如果置于机器的轰隆声和商铺的叫卖声之中的话,则阴性的魅力足以克服阳性的刚健。惠特曼或许是第一位诗人,能够在同性之爱恋中找到异性爱慕的元素,且是在一个极度嘈杂的氛围之中。我认为,诗歌虽然写得是两个男人走在一起,然而它依然写的是异性的行为。只不过,女性的角色在这个场合中是虚设的,是想象的,是意象化的,是pragmatic的。从interstice,从unremark'd, 从corner,从silently, 从near, 从hold, 以及从content, happy等词语中我们可以寻找到来自女性的魅力,来自女性的引导,来自女性的召唤。其实同性之爱,如果我们不考虑性别的因素的话,从心理的角度来说,两方的交往应当与异性恋爱是相似的,一方扮演的女性的柔美,另一方展现男性的刚健。惠特曼正是捕捉到了这份微妙的性别转移和重塑,在字里行间里勾勒了一副最美丽、最让人心驰神往的同性恋爱。



诗评两则(一)The Red Wheelbarrow

作者:Sapientia

The Red Wheelbarrow
B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so much depends
upon

a red wheel
barrow

glazed with rain
water

beside the white
chickens


这首短小精悍的诗歌在形式上独具匠心。如果我们把这首诗歌还原成一个独立的句子,即: so much depends upon a red wheel barrow glazed with rain water beside the white chickens。我们会觉得这个句子很奇怪,首先它缺少一个主语,它没有传递给我们是什么东西so much depends upon, 这似乎暗示这可能,而且是诗人有意识地创造一个想象的空间,读者可以为这个句子添加一个合适的主语,但没有一个主语必然成为这个句子唯一可能的主语,也就是说,所有的可能性都包涵于个人的解读之中。读者的主体性在此时此刻显现为解读的可能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仔细审视这个句子,我们所面对的是一副图景,这份图景由一些简单的元素构成: red wheelbarrow, rainwater, white chickens,它们都维系在depends这个动词下面,并且相互间由三个介词upon, with 和beside发生某种可能描述的联系。这个独特的结构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我们追溯depend的词源学意义的话,它可以被理解为"hang from",因此此处的depends是主体的intentionality与客观存在的事物之间发生关系的中转站,我们似乎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已经将这些独立而又密不可分的自然客观的元素以一种可能的形式,在一个雨过天晴,雨水还未蒸发殆尽的时候,组合成了一副画卷。需要提醒的是,此副画卷似乎只是在描绘我们所可能接触到的简单的农场的图景:红色的独轮车,和白色的母鸡,然而有趣的是这幅图景,一旦我们直面它,就立刻在我们的意识中反射出一个农场应该存在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

然而,诗人为什么要我们直面一副简单的而又普遍的农场的图景,并且这幅图景所获得表达的方式来源于主体,即每一个读者将图景中的元素进行有机的串联,而且前面又用了一个表程度的副词so much? 一种可能的解读方向是,诗人试图尝试将我们的文明根基还原到一个朴素的存在,即简单的农具和家畜的饲养。他在宣示我们的文明,无论如何绚烂夺目抑或已经走向颓势,都离不开简单的劳作和简单的工具。而这些简单的农场元素,又恰恰是我们文明最初获得生命力的表现,人以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反省着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于是便在形而下的层面创造了我们和自然得以互动沟通的方式。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首诗歌可以完美地被Williams一贯的诗歌风格所统领,他擅长于捕捉我们生活中、社会中以至于民族中一些简单的,但容易被忽略的元素,把它们放置于一张白色的画卷上,不加或者只填入非常有限的渲染、着色,尽可能地让这些元素从繁芜的自然中脱颖而出,成为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其内在之美的客体,如同现代派的艺术先锋Duchamp惊世骇俗地把一个附加上签名的urinal放到艺术展的大雅之堂上,他的作品强烈地,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求我们走出传统关于美的定义和理解,直面我们通常忽视甚至蔑视的东西,理由很简单,因为它们也客观的存在着,如同一部交响乐的乐谱,或者美术馆里的油画,存在成为一个值得荣耀的原因,如果我们可以而且愿意委身于交响乐的欣赏中,为什么我们就不可能俯身将我们的目光稍稍停留在这个urinal上面呢?但是,Williams不同于Duchamp这种拿来主义的态度的地方是,他更加关注何种方式能够将我们的视野从固执的艺术领域拯救出来,进入到纯粹的自然世界。作为一个诗人来说,毫无疑问,他需要追求语言上的可能性,使这种转变符合我们的审美需求,而不是破坏我们的传统美学。因此,虽然这是一份朴素的画卷,但因为有了depend upon,有了glazed,它依然是指向人文主义的,人的理性依然能够充分有效地为自然界立法,我们依然保存着以人的perception作为阐释世界的本源,但我们不盲目地崇拜一种解释,因为单一的解释毫无疑问局限了自然的客体相互间发生关系的可能性,而且导致我们的perception变得苍白无力。这就是为什么Williams省略了主语,这是一个多么精巧的安排呀。

这首诗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地方几种在于,为什么一个组合的名词如wheelbarrow,可以拆分为wheel 和barrow,并且中间没有使用连字符。我相信这绝不是排版的问题,而是这首词可以在形而上领域进行解读的一个方向。如果我们放声朗读这首诗的话,我们可能会意识在这种拆字的安排不仅在音节上产生了新的组合因而获得新的韵律,并且那个名词与名词间停顿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其结果是,我们在朗读的过程不得不停下来,仔细地审视我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独轮车,雨水等等,似乎这个停顿预示着在本体论上客体有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被我们所认识进而发现它竟然还可以如此那般地存在着。问题的关键是这是不要求我们还原到形而上的根本命题上,即什么是reality和我们如何可以认识reality。我认为 Williams丝毫不否认真理应当而且必然存在在所谓的常识之中,而且他也丝毫不怀疑我们的perception应当而且必然能够准确地反映客观事物的表征,而我们的核心任务是我们需要在perception和真理间建立新的关系。Williams曾经有过一番精辟的评论:

"Imagination is not to avoid reality, not is it description nor an evocation of objects or situations, it is to say that poetry does not temper with the world but moves it...it affirms reality most powerfully, since reality needs no personal support exist from human actions."

我想二十世纪之初胡塞尔的现象学在Williams诗歌中的表现是不能被忽略的。现象学的重要任务是解决我们何以能够describe experiences (and the "things themselves") without metaphysical and theoretical speculations。胡塞尔主张only by suspending or bracketing away the "natural attitude" could philosophy becomes its own distinctive and rigorous science, and he insisted that phenomenology is a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 rather than of empirical things。我们可以批判Williams,说他拆分了wheel和barrow并没有在经验上使我们获得了关于wheelbarrow的新知识,然而在心理学上,我们无法否认这种拆分让我们无法逃避对wheelbarrow重新省视的责任,它迫切地需要我们在心理学上将wheel和barrow这两个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现象在意识上做充分的梳理和归类,即我们需要将一个组合的现象客体在词源学上进行现象的还原,还原到我们的意识可以辨别和区分的层次。这是一种严谨的认识论的观点,因为它拆分了所有混合或者组合的客体,使之还原到元素本来之面貌,但又不依赖形而上的理论来统摄全局。更重要的是,它拒绝在认识论简单地归结到认识自然,拒绝将认识仅仅停留在认识结果和认识过程的简单组合,一种机械的,毫无张力的natural attitude。现象学关注一个变化的,不可简单归类和区分的心理学过程,在人认识事物中所发挥的作用,它不同于我们的感官,不同于我们的理性,它受到主体的支配但又不完全听命于主体的摆布,它似乎与人的潜意识发生联系但又包容了人的外在感性认识。这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比真理本身还要神秘的过程,如果要理解我们可以能够获得知识,那么理解认识的心理过程则是关键之所在。Williams恰恰运用了这个手法为读者创在了一个体验心理学的认识论场景,当我们面对拆分了的wheel和barrow的时候,此刻我们内心的变化,如果我们可以尽可能完整地作出记录的话,则能反映出在接触一个陌生客观事物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在经历了何种内心的起伏、波动和定型,才作出自己的判断。由于心理活动因人而异,故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依照自己的内心体验去认识一样事物,或者按照海德格尔关于真理本质的阐释,当真理向我们启明自己的时候,我们便依照自由的原则使真理摆脱遮蔽的状态,而摆脱遮蔽状态的前提是我们作出了可以保存真理被永恒启明的判断。所谓非真理并不是所它不是自由的产物,假象的产生只是由于真相依然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而未被永恒的启明。因此历史是在人类启明了真相之后才得以开始,其可贵的标志是人类在自由的引导下作出判断,无论结果是阻滞真理的启明还是促进之,它都预示着在认识论上人类具备了抒写自我和真理之关系的可能性。

Williams 认可客观存在独立于人的干预,同时他在诗歌中寻找到了可以去affirm reality的途径,这种诗歌与自然的微妙关系佐证了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评价,海德格尔认为诗歌是神的语言并且人类学会运用诗歌的同时也便掌握了自然的奥秘,这些奥秘在人类之前由神来保管,而通过诗歌启示给了人类。因此,诗歌的神圣性和纯洁性是毋庸置疑的。这首诗歌的第一节仿佛就是神启示自然奥秘于人类的通途,因为神是超越于人类的经验认识范畴因而他是无法用任何可能的主语来定义的,但是神善意地将这个奥秘通过一个精妙的动词,即depends upon启示了出来,他似乎在暗示我们着我们一种自然可以被认识的方式,或者是真理可以被显现的途径。由于神的启示,那些朴素的元素因而就拥有了超越世俗观念的力量,它们可以而且应该承载着自然的密码,我们赞美神的荣耀因而被赋予了解读密码的权利。

如果将这首诗歌与某位画家作横向的联系的话,我会选择El Greco的landscape(见左下图View of Toledo, 1612 ——编者)。glazed这个词另外一个精妙之处在于它凝固了一个时间点,这个时间点是在雨过天晴之后但乌云还没有完全散去,只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残留的雨点才会在透过云层缝隙的阳光中glaze,而且母鸡的羽毛才显得更加铮白。glazed使我们有可能在意识中勾勒出诗人所要展现的画卷,而且毫无夸张的说,这个词让所有的元素都活动了起来,不仅在我们的意识中,而且在那个有一架红色独轮车和一些白色母鸡的农场里。如果说这幅图景包涵着一组自然的密码的话,那么glazed乃是这组密码的关键之关键。当然,联系到印象派画家的特点,即捕捉瞬间而置于永恒的风格,我想莫奈的《日出》(见右下图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1872——编者)也是这首诗歌非常适合的注脚。

"the glaze, like the rainbow, signals a return to normality or restoration, the poem created a memorable picture of this occuring process, reflections upon its meaning may provide the assurance that makes us more durable."




El Greco, View of Toledo, 1612.
Claude Monet, 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1872.


注: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美国诗人、儿科医生。主张Noideasbutinthings (No Idea But In Things)——编者。

2008年2月18日星期一

[和谐影展]深圳。香港

作者:Gill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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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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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2月14日星期四

布罗茨基:赞美无聊

In Praise of Boredom
赞 美 无 聊

Joseph Brodsky
约瑟夫布罗茨基

译者:Cho



(1989611在达特茅斯学院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但倘若你没能守住你的王国
正如你的父亲在你来到之前
来到这思想非难、感觉嘲讽之地
相信你的痛苦……

——W. H. 奥登,《阿隆佐致腓迪南》[1]


你们面前的很大一部分将被无聊占据。在今天这样一个庄重的场合,我之所以想和你们谈谈这个,是因为我认为,没有一所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能教会你们对这一不测安之若素;达特茅斯[2]也不例外。不论人文学科抑或自然科学,都不开设有关无聊的课程。它们至多不过引发无聊,从而使你们熟悉这一情怀罢了。然而,和一种不治之症亲密接触又意味着什么呢?比起这从你们的卧室滋生、无边无际地蔓延到天尽头的心灵撒哈拉,讲台上单调已极的催眠曲或令人目眦欲裂的教科书里那些艰涩无比的英文又算得上什么呢。

无聊有诸多化名:悲伤,厌倦,烦闷,滞怠,抑郁,冷淡,低落,无动于衷,了无生气,无精打采,漠不关心,等等。它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大体上是重复的产物。由是观之,最佳疗法莫过于不断创新。那是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所期待的。唉,生活是不会给你们提供那个选择的,因为重复恰恰就是生活的常调。

人当然可以争辩说,对于创新的不断尝试是进步的车轮;人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口吻补充说,这也是文明前进的动力。然而,事实证明,这一论断并非最有价值的。因为,假若我们以科技发现来分割人类历史,结果将对我们很不利——更别提用伦理观念了。严格说来,我们将得到多少个世纪的无聊呵。有关创新的这一观念本身即阐明了标准现实的千篇一律,而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它的常调(medium)——哦不,王道(idiom)——即单调(tedium)。

在这一方面,生活有别于艺术。你们也许知道,后者最可怕的敌人就是陈腐。那么毋庸质疑,艺术也无法教会你们如何同无聊相处。很少有这方面的小说,画作就更少;至于音乐,它很大程度上是非语义的(non-semantic)。总的来说,艺术对无聊语含机锋、暗自防卫。面对无聊——即存在论意义上的“陈腐”,除非你们自己成为了艺术家,否则艺术无法带来任何慰藉。由于你们为数众多,这一图景是如此渺茫,正如它是如此令人倒胃。

然而,即便你们自此便大步迈向打字机、画架和施坦威三角钢琴,无聊来袭时你们仍无法毫发不伤。倘若重复乃无聊之母,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将被怀才不遇和收入菲薄压得喘不上气来——在艺术领域内,这两者尤为漫长。在这些方面,写作、绘画、作曲和供职于律师事务所、银行、甚至是实验室压根没法儿比。

当然,这也未尝不是艺术的可取之处。作为一项清苦的事业,它不会那么轻易沦为人口统计学的奴隶。因为如果,正如我们所说——重复乃无聊之母,那么人口统计学不啻是无聊之父——它在你们的生命里将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远甚你们在这里掌握的任何一门学科。也许这听上去有些反人类,但我比你们年长不止两倍,并亲眼见识了地球人口翻一番。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这数目就会翻两番,而且是以一种你们根本始料未及的方式。比方说,到2000年,文化和伦理秩序将会面目全非,以至于你们不得不扪心自问:人之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仅仅这一点就使创新在与无聊的对抗中处于劣势。然而,哪怕在一个更为单调(monochromatic)的世界里,创造和革新的另一困境恰恰在于它们的确能赚钱。假若这两者中你能有一技傍身,你很快就会富起来。这看上去似乎不错,但没人比富人更无聊了——这你们大都感同身受吧——因为金钱买来的是时间,而时间循环往复。既然你们不会奔贫穷而去——否则你们就不会进大学了——你们面对第一批自娱设施将倍感无聊。

多亏现代技术,那些自娱设施简直和无聊的同义词一样数不胜数。就它们的功能而言——使你暂时忘却时间的冗余——它们实在数量可观。同样可观的是你们购买力的功能,随着购买力的增加,你们将在父母亲友手中那些摄影摄像设备的滴答声中阔步走出这座广场。这情景是我的预言,1989届的女士们先生们,因为在你们步入的这个世界中,对一个事件的记录削弱了事件本身——一个录像、音响、遥控器、慢跑装、健身器械的世界,它使你能够保持健康体态以便把自己和别人的过去重活一遍:罐装的迷狂以生鲜自我标榜。

有形之物皆孕含无聊。这不止在一个方面适用于金钱——同时适用于纸钞及对其的拥有。这当然不是要宣扬贫穷是无聊的克星——尽管圣法兰西斯似乎对此身体力行。然而,综观我们周遭一切的贫穷,新型修道会的点子在这个录像基督教时代并不特别吸引人。除此之外,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比起爱邻人,你们对援助南非什么的地方更有积极性;比起冒冒失失选错阵营,你们更愿意放弃最钟爱的苏打水牌子。因此没人要向你们鼓吹贫穷。我所能说的只是,对钱这种东西你们要多个心眼,因为你们帐户里的那些个零也许会带来它们精神上的对等物。



对于贫穷来说,无聊是它的苦难中最残暴的一部分,且对它的摆脱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形式呈现:通过反叛或毒瘾。这两者都是暂时的,因为贫穷的苦难是永恒的;由于这永恒,这两种形式都费而不惠。总的来说,一个向自己的静脉注射海洛因的人这么干大抵和你买一盘录像带出于相同的原因:为回避时间的冗余。区别则在于他没能量入为出,且他逃避的方式很快——比你的要快——就变得和他要逃避之物一样冗余。总而言之,注射器的针头和音响的按钮带来的触感之不同恰似时间对无产者和有产者施加的影响之不同——前者剧烈,后者迟缓。简而言之,无论富有抑或贫穷,你们总有一天会被时间的冗余所折磨。

未来的有产者们,你们将会感到无聊——对你们的工作、友人、配偶、爱人、你们窗口的景致、房间里的家具或墙纸、你们的思想、你们自己。因此,你们会想方设法逃离。除却已经提到的那些自娱的小装置,你们也许会开始跳槽、搬家、离婚、出国、换个气候;你们也许会尝试滥交、酒精、烹饪课程、毒品、精神分析。

事实上,你们也许会把这些一股脑儿加在一起;这也许暂时管用。当然,直到有一天,当你们在卧室醒来,置身于新的家庭、新的墙纸、新的国家、新的气候,手边是一坨帐单——来自你们的旅行代理人和精神分析师——然而,阳光洒进窗口,却依然洒不进发霉的内心。你们套上路夫鞋(Loafer),却发现它们没有靴襻,无法将你们带离被你们认出的这一切。你们或许会惊惶,或许会听任这熟悉的感觉——这取决于你们的性情或当时的年龄;又或者,你们选择再经历一遍那一整套颠沛流离。

神经官能症和抑郁症将进入你们的字典;药片则会进入你们的药箱。基本上,把生活变成对替代品无止尽的寻求没什么不好——走马灯似地换工作、配偶、环境,等等,只要你能付得出赡养费、能受得了混乱的回忆。毕竟,这一困境早就被荧屏和浪漫主义诗歌大大加以美化了。困难却在于用不了多久,这项追寻就变成了一份全职工作,你们对于替代品的需求将媲美瘾君子的日常剂量。

尽管如此,却还有一条解脱之路。也许相形之下,在你们看来这并非一条坦途,也不一定可靠,但它却经济直接。你们中那些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那首《仆人们的仆人》(Servant to Servants)的也许还记得这么一句:“最好的出路总是进入。”(The best way out is always through)。接下来,我们的主题将随之变化。



当被无聊攫住时,抓紧它。让自己被它挤碎;下潜,沉底。总的说来,处理讨嫌之物的规律是,你越快沉底,便越快上浮。这儿要说的是——转述英语文学中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强使那最坏的尽收眼底。之所以有必要对无聊进行这般详查是因为它代表了纯粹的、未曾稀释的时间,它闪耀着时间那全部的重复、冗余、单调的光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聊是你们开向时间的窗户;人倾向于忽略时间的这些特质,而这极有可能危害到人的心理平衡。简言之,你们这窗户探向时间的无限性,也就是说,探向你们自己在时间中的渺小。这也许解释了人之所以会惧怕那些独守空房、昏昏欲睡的夜晚,之所以有时会着迷地盯着尘埃的斑纹在日光里旋转,而不远处有钟表正滴答滴答,天气闷热,意志力则降至冰点。

一旦这扇窗户被打开了,不要妄图关上它;相反,一把将它推开——要开得大大的。因为无聊说的是时间的语言,它是要教给你生活中最宝贵的一课——你们在这里的青青草坪上学不到的一课——关于你们自身之彻底渺小的一课。这一课不单单对你们是宝贵的,对那些你们将要邂逅的人们同样如此。“你是有限的,”时间借无聊的声音告诉你们,“而且在我看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这话显然不那么中听;但这种徒劳感、这种甚至存乎于你们那些哪怕是最为纯洁炽烈之行为的渺小感,比起关于那些行为之结果的幻象和相伴而来的自我膨胀却总是要好。

因为无聊是时间向你们自己那套世界观的入侵。它从自己的视角打量你们的存在,其最终结果是精确和谦恭。应当注意的是,前者哺育了后者。你们越是知道自己的份量,你们面对同类就越是谦恭和慈悲——面对尘埃,那仍在日光里旋转的、那已静静落在你桌面上的。啊,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化作了那些点点光斑!在你们看来也许并非如此,但在它们看来却是真真切切呵。你们之于它们正如时间之于你们;因此它们看上去才如此渺小。你们可知道,当从桌子上被擦去时,尘埃说什么?

“记住我,”
尘埃低语。

没有什么比已逝的德国诗人彼得•胡歇尔(Peter Huchel)在这两行诗中所表达的情愫离你们中任一个的精神议程更遥远的了,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

我引用这些诗句并非因为我想培育你们对于微物的亲近之感——种子和植物,沙砾和蚊子——微小而不胜数。我引用它们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因为我在它们中间认出了我自己,认出了——任何要从现成表面被擦除的活生生的有机体。“‘记住我,’尘埃低语。”人从中听出了:如果我们通过时间认识了自己,那么也许时间也能从我们这里学到一点什么。那将会是什么呢?尽管在重要性上远逊,但我们在敏感度上击败了时间。

这就是所谓渺小的意义。假若没有那令意志瘫痪的无聊便不能带来这意义,那么——向无聊致敬吧。你们是渺小的,因为你们是有限的。然而一样事物越是有限,它便越是充盈着生命、情感、欢乐、恐惧和慈悲。而无限性这种东西不大活跃,情感也不大丰富。你们的无聊至少告诉你们那么多。你们的无聊是无限性的无聊。

那么,对它的起源心怀敬意吧——或许,尊敬它——就像尊敬自己一样。因为正是那无生命之无限性的期待解释了人类情感的激烈,后者带来的是有关新生活的观念。这并不是说你们由无聊所孕育,或有限性哺育了有限性(尽管两者都可能正确)。这是要说,激情乃渺小之物的特权。



因此,试着让自己充满激情吧,把冷酷留给漫天星辰。激情乃对抗无聊的头号良药。当然,第二号药物是痛苦——更多是肉体上的而非心理的,此乃激情常见的余震——尽管这两种痛苦我都不希望你们摊上。但是,当你们受伤时你们知道自己至少没有受骗——不论是被你们的肉体抑或精神。同样,如果说无聊、悲伤、自我和其他存在的无意义感有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并不是欺骗。

你们也许还会尝试侦探小说或动作片——它们将你们带往那些你们未曾说起、未曾见过、甚至是未曾想象到的地方——它们能打发时间,哪怕仅仅是几个小时。远离电视,尤其要避免不停地换频道:那即冗余的化身。然而,倘若那些药物都不管用,就让那种感觉来吧,“将灵魂投入那日夜生长的阴郁。”(fling your soul upon the growing gloom)试着拥抱无聊和悲伤,或是任由它们将你们揽入怀中,反正它们再怎么说也比你们要强大。毫无疑问,你们会发现那怀抱令人无法喘息,但请尽量忍住、忍住、再忍住。最重要的是,别认为是你们自己在什么时候搞糟了些什么,别去追溯自己的脚步、妄图更正谬误。别去;正如诗人说的,“相信你的痛苦。”这可怕的巨大拥抱完全没错。凡是让你不安的那些都没错。自始至终记住这一点:这世界上没有不会最终松开的拥抱。

如果你们觉得这太过阴郁,你们委实不知阴郁为何物。如果你们觉得这根本无关,我希望时间会证明你们才是正确的。但假如你们认为这不适合一个如此高尚的场合,我不敢苟同。

假如这场合是为庆祝你们在这儿的学习生活,我就会赞同你们了;可它标识着你们的离开。由于你们的父母只为你们付了四年学费,一天都没多付——到明天你们就都走光了。你们得去到别的地方了,去开创你们的事业、创造你们的财富、组建你们的家庭,得去面对你们各自独特的命运了。至于那个“别的地方”,无论它是星辰还是热带,又或是佛蒙特州的边界,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在达特茅斯的草坪上举行的这次典礼。我甚至不确定你们乐队的声响是否能够抵达白河交点[3]White River Junction)。

1989
届的同学们,你们将离开此地。你们正迈进世界——比起这片狭长的树林,那儿有着更多的人;比起过去的四年里你们业已习惯受到的重视,那儿显得寂寥。你们将孤身一人行这漫漫前路。1,100 人对4.9亿的世界人口,你们很快就能估出自己的重要性了。那么,审慎和鼓号一样适用于这个场合。

除却快乐,我对你们别无所望。但是,未来将会有许多黑暗的时刻——更坏的是——无聊的光景,它们产生于你们的内心并不亚于来自于外部世界。你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对其设防;那正是我在这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强为之的事情,尽管这显然远远不够。

等待你们的将是值得一书却教人乏力的征途;今天,你们仿佛要登上一列失控的火车。没人——更别提那些留守的人们了——能告诉你们前方到底有些什么。然而,至少有一件事他们是能向你们担保的:这绝非一次往返旅程。因此,尽量从以下想法中汲取些许慰藉吧:不管这个或那个车站多么味如嚼蜡,列车是不会永久停靠在那里的。所以,你们永不会进退维谷——哪怕你们觉得自己似乎如此;因为所谓此地、今日,到明朝也就成了昔日。从今往后,你们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因为那列火车永不停歇。哪怕你们觉得自己似乎进退维谷的时候,日子还是在流逝……所以,趁它还是它、还没有变成一张相片的时候,最后看它一眼吧。看着它——用你们所能召唤起来的所有柔情,因为你们看着的是自己的往昔。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可以说是最好的日子吧。因为我实在怀疑,你们日后还能拥有比在这里的四年时光更美的回忆。




译自Joseph Brodsky, On Grief and Reason: Essays, pp. 104-113,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5.

[1] Alonso to Ferdinand. 典出莎士比亚《暴风雨》。阿隆佐是那不勒斯王,腓迪南是其王子。

[2] 达特茅斯学院,位于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建于1769年,常春藤联盟之一。

[3]达特茅斯学院附近的小镇,因位于白河和康涅狄格河的交汇处而得名,是公路、铁路、水路枢纽。

旧浪潮论坛之公共知识分子

Cho:
……07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有崔卫平,戴煌,高耀洁,姜戎,李泽厚,熊培云,许纪霖,许倬云,杨继绳,余世存,张灏,章诒和,朱学勤等……

Yol:
……至于这个公共知识分子,我有幸与其中个别有过交往,风范甚佳。希望旧浪潮也是一个出产未来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园地。

一格:
我也看了那个名单,不少很酷的人。心向往之。

但是,为什么我觉得在中国的context里面,公众知识分子有一种反讽的意味?和乔姆斯基在美国感觉颇不同?

希望将来我们中的某几位,可以先做真正彪悍的知识分子,然后再公众化:)


一格:
嗬嗬,不过能出胡适之也好。记得当年傅斯年对胡适的评价:"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 :)

Sapientia:
嗯,我记得原来和化之同学也探讨过知识分子公共化的问题。我不记得化之当时的观点是什么,这儿就谈一下我的观点:

我所关心的是在什么历史背景下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开始形成,后来我们又如何认识到公共化应当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属性"。对于前一个问题,我想大家都可能有所了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历史学家通常和19世纪中下期俄国兴起的民粹派相互联系起来。民粹派的知识分子通常都有贵族的血统,但大多是没落的贵族,在沙皇统治之下处在夹缝的当中,于是有一些代表人物,比如车尔尼雪夫斯基,赫尔岑等人,就开始反思俄国的发展道路。

俄国当时正处于革命的暴风雨中,原因是农民纷纷揭杆反抗农奴制。虽然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已经下令在1861年实行农奴制改革,宣布废除农奴制,将田地进行产权分割后归还给农民,但问题在于贵族利用自己的势力在土地分割之中将部分村社(在俄语里念做"米尔")的土地强行据为己有,而农民还需要为自己获得的一小部分土地缴纳高额的赎金,结果获利的恰恰是试图希望通过农奴制改革削弱势力的贵族集团。这个农奴制改革迅速加剧了贫富差距,农民最后的一点期望也被利益熏心的上层统治所击碎。他们将怒火发泄到了沙皇统治身上,于是就有了抵制改革和争取土地与人身自由的农民革命。

俄国的民粹派其实对俄国融入西方的进程深感担忧,因为将近两百多年的学习俄国并没有产生如西欧工业文明下的资本主义体系,农民也没有从技术革新和军备提升的过程受益,而且俄国的米尔不同于中世纪的商业城市,土地崇拜,平均的思想是民主的根基,农民拒绝选择做一个独立的个体,游离在米尔之外,因此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对俄国的农民来说不啻为恶魔般的理论。这些因素也影响到了民粹派对俄国发展道路的认识,他们主张俄国应当走上一条独特的非西方资本主义,非西方发展模式的农民社会主义理论,他们认为财富只会腐蚀人的心灵,而且亵渎了人们对于上帝的忠诚的信仰,富人都是沾满农民血腥的恶棍,他们从心底里向往一种朴实无华的相当单纯的社会主义模式。马克思评价这种植根于农村土地的理论为"土地民生主义"。

民粹派对当时西方的自由主义理论相当排斥。他们有一句名言:"自由的概念只与集体有关,个人对集体来说是没有自由的,对个人来说,自由就是对集体的服从,只有把个人溶于集体中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民粹派的旗帜人物车尔尼雪夫斯基对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相当精通,但他敏锐地觉察到马克思的理论植根于西方工业文明下的产权关系和雇佣关系,而俄国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于是在强调抵制剥削,实行社会公有制的基础下,民粹派将自己的同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苦难的农民,他们在农民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新生的、令人向往的社会体制。于是后来人们就把这些主张民粹理论的社会思想家和活动家称为"知识分子"。因此,我觉得,知识分子诞生伊始,他的公共性主要体现在对一部分人的关注,而且这部分人通常是社会改革的受害者,他们在政治话语处于弱势的地位。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诸位应该比我更加有洞见,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回到知识分子和公共性的关系上,我个人的观点是,也许是相当古典的观点,公共性应当滞后于知识分子的身份,我读赫尔岑的《往事和回忆》,觉得他早期的教育,尤其社会政治理论的研习,为他今后的社会活动提供了可以发挥的空间。即使赫尔岑没有如此热情地投入社会运动,不刊发印刷品,我依然喜欢他早期的诗歌和散文。当然这与赫尔岑的性格和气质也不无关系,倘若他是现实主义的忠实拥护者,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可贵的浪漫主义情怀了。

一格:
谢谢李彦对现代知识分子起源的娓娓道来。我对俄国这方面的历史一无所知,上了很好的一课。你所关心的两个问题在我看来都十分重要(知识分子概念的形成,公共化为何应当成为知识分子的属性)。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想我们是否还可以从中国文化中的"士"的角度来看(这好像也是一种比较广为接受的观点),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么知识分子就恰好和俄国起源的那一种不同。同样作为精英阶层,士是为政权统治的合法性服务的。在当代中国,我觉得这两种不同起源的"知识分子"都存在。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这方面的比较研究。

对于第二个问题,个人非常赞同李彦的说法:公共性应当滞后于知识分子的身份

PS: 今天上赵鼎新老师的社会运动课,恰巧也谈到了异议知识分子的问题。对于authoritarian* regime里面的知识分子(如前苏联、伊朗,当然还有中国,尤其90's之前),他似乎是抱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态。他的个人经历让他觉得这些理想主义者们的想法,在缺乏公开讨论或者亲自执政的锻炼(他所认为的知识分子成熟起来的两个唯一途径)的情况下,他们大多比较幼稚,他们的质素是体制本身决定的。在体制内,他们被剥夺了发言的机会;后来流亡的人(他举了魏京生的例子),在民主国家,其言论又失去影响力(流亡者的大多言论在民主国家不过是常识而已),因此其作为公众知识分子的使命也就此告罄。

*之所以用英文是为了区别autocratic

Cho:
谢谢Yol,格格和李彦,我也倾向于知识先于公共的提法.两个问题让我困惑:

1.知识是否本身具备公共性,即,为知识而知识这一行为本身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能为其带来功利的效果(促进世界的福祉)?
2.公共意指积极的公共还是消极的公共,即,信任知识而勤于行动,还是怀疑知识而慎于行动?

一年前的春节和友人聊到知识分子的问题,现在看来部分可作为2的引子,不妨和大家做个分享:

"所谓刻意(大概就是信任知识而勤于行动---我的理解@@)也许叫学术个人英雄主义更恰当一点.我觉得这个问题更像马克思的而不是韦伯的.工人作为流水线上的一环被剥夺了他与最终产品的联系.甚至一件最终产品是否可能都成了问题:如今有哪个人哪个学派会说自己进行的是总体反思而不是零敲碎打呢?专业化一方面有其正当性,一方面也是无可叛离的专制".

2008年2月2日星期六

[和谐影展]NYU。人与沙漠。组照

NYU
作者:Jenny Day
1.


2.


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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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沙漠
作者:Lingxi

1. 沙漠之一:丘


2. 沙漠之二:护草


3. 沙漠之三:电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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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照
作者:浮云

1. 家


2. 斜街


3. Labyrinth, Medusa


4. 春

2008年1月23日星期三

[和谐影展]上海拆迁废墟 平民的工作

作者: 胡坤

上海拆迁废墟

1. 拆迁废墟


2. 拆迁废墟上拍电影(2张)




3. 拍摄废墟的外国人


4. 住在拆迁废墟里的小女孩



平民的工作

1. 出租车司机在收破烂的三轮车上吃盒饭


2. 卖铁丝的人(3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