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4日星期四

布罗茨基:赞美无聊

In Praise of Boredom
赞 美 无 聊

Joseph Brodsky
约瑟夫布罗茨基

译者:Cho



(1989611在达特茅斯学院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但倘若你没能守住你的王国
正如你的父亲在你来到之前
来到这思想非难、感觉嘲讽之地
相信你的痛苦……

——W. H. 奥登,《阿隆佐致腓迪南》[1]


你们面前的很大一部分将被无聊占据。在今天这样一个庄重的场合,我之所以想和你们谈谈这个,是因为我认为,没有一所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能教会你们对这一不测安之若素;达特茅斯[2]也不例外。不论人文学科抑或自然科学,都不开设有关无聊的课程。它们至多不过引发无聊,从而使你们熟悉这一情怀罢了。然而,和一种不治之症亲密接触又意味着什么呢?比起这从你们的卧室滋生、无边无际地蔓延到天尽头的心灵撒哈拉,讲台上单调已极的催眠曲或令人目眦欲裂的教科书里那些艰涩无比的英文又算得上什么呢。

无聊有诸多化名:悲伤,厌倦,烦闷,滞怠,抑郁,冷淡,低落,无动于衷,了无生气,无精打采,漠不关心,等等。它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大体上是重复的产物。由是观之,最佳疗法莫过于不断创新。那是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所期待的。唉,生活是不会给你们提供那个选择的,因为重复恰恰就是生活的常调。

人当然可以争辩说,对于创新的不断尝试是进步的车轮;人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口吻补充说,这也是文明前进的动力。然而,事实证明,这一论断并非最有价值的。因为,假若我们以科技发现来分割人类历史,结果将对我们很不利——更别提用伦理观念了。严格说来,我们将得到多少个世纪的无聊呵。有关创新的这一观念本身即阐明了标准现实的千篇一律,而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它的常调(medium)——哦不,王道(idiom)——即单调(tedium)。

在这一方面,生活有别于艺术。你们也许知道,后者最可怕的敌人就是陈腐。那么毋庸质疑,艺术也无法教会你们如何同无聊相处。很少有这方面的小说,画作就更少;至于音乐,它很大程度上是非语义的(non-semantic)。总的来说,艺术对无聊语含机锋、暗自防卫。面对无聊——即存在论意义上的“陈腐”,除非你们自己成为了艺术家,否则艺术无法带来任何慰藉。由于你们为数众多,这一图景是如此渺茫,正如它是如此令人倒胃。

然而,即便你们自此便大步迈向打字机、画架和施坦威三角钢琴,无聊来袭时你们仍无法毫发不伤。倘若重复乃无聊之母,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将被怀才不遇和收入菲薄压得喘不上气来——在艺术领域内,这两者尤为漫长。在这些方面,写作、绘画、作曲和供职于律师事务所、银行、甚至是实验室压根没法儿比。

当然,这也未尝不是艺术的可取之处。作为一项清苦的事业,它不会那么轻易沦为人口统计学的奴隶。因为如果,正如我们所说——重复乃无聊之母,那么人口统计学不啻是无聊之父——它在你们的生命里将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远甚你们在这里掌握的任何一门学科。也许这听上去有些反人类,但我比你们年长不止两倍,并亲眼见识了地球人口翻一番。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这数目就会翻两番,而且是以一种你们根本始料未及的方式。比方说,到2000年,文化和伦理秩序将会面目全非,以至于你们不得不扪心自问:人之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仅仅这一点就使创新在与无聊的对抗中处于劣势。然而,哪怕在一个更为单调(monochromatic)的世界里,创造和革新的另一困境恰恰在于它们的确能赚钱。假若这两者中你能有一技傍身,你很快就会富起来。这看上去似乎不错,但没人比富人更无聊了——这你们大都感同身受吧——因为金钱买来的是时间,而时间循环往复。既然你们不会奔贫穷而去——否则你们就不会进大学了——你们面对第一批自娱设施将倍感无聊。

多亏现代技术,那些自娱设施简直和无聊的同义词一样数不胜数。就它们的功能而言——使你暂时忘却时间的冗余——它们实在数量可观。同样可观的是你们购买力的功能,随着购买力的增加,你们将在父母亲友手中那些摄影摄像设备的滴答声中阔步走出这座广场。这情景是我的预言,1989届的女士们先生们,因为在你们步入的这个世界中,对一个事件的记录削弱了事件本身——一个录像、音响、遥控器、慢跑装、健身器械的世界,它使你能够保持健康体态以便把自己和别人的过去重活一遍:罐装的迷狂以生鲜自我标榜。

有形之物皆孕含无聊。这不止在一个方面适用于金钱——同时适用于纸钞及对其的拥有。这当然不是要宣扬贫穷是无聊的克星——尽管圣法兰西斯似乎对此身体力行。然而,综观我们周遭一切的贫穷,新型修道会的点子在这个录像基督教时代并不特别吸引人。除此之外,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比起爱邻人,你们对援助南非什么的地方更有积极性;比起冒冒失失选错阵营,你们更愿意放弃最钟爱的苏打水牌子。因此没人要向你们鼓吹贫穷。我所能说的只是,对钱这种东西你们要多个心眼,因为你们帐户里的那些个零也许会带来它们精神上的对等物。



对于贫穷来说,无聊是它的苦难中最残暴的一部分,且对它的摆脱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形式呈现:通过反叛或毒瘾。这两者都是暂时的,因为贫穷的苦难是永恒的;由于这永恒,这两种形式都费而不惠。总的来说,一个向自己的静脉注射海洛因的人这么干大抵和你买一盘录像带出于相同的原因:为回避时间的冗余。区别则在于他没能量入为出,且他逃避的方式很快——比你的要快——就变得和他要逃避之物一样冗余。总而言之,注射器的针头和音响的按钮带来的触感之不同恰似时间对无产者和有产者施加的影响之不同——前者剧烈,后者迟缓。简而言之,无论富有抑或贫穷,你们总有一天会被时间的冗余所折磨。

未来的有产者们,你们将会感到无聊——对你们的工作、友人、配偶、爱人、你们窗口的景致、房间里的家具或墙纸、你们的思想、你们自己。因此,你们会想方设法逃离。除却已经提到的那些自娱的小装置,你们也许会开始跳槽、搬家、离婚、出国、换个气候;你们也许会尝试滥交、酒精、烹饪课程、毒品、精神分析。

事实上,你们也许会把这些一股脑儿加在一起;这也许暂时管用。当然,直到有一天,当你们在卧室醒来,置身于新的家庭、新的墙纸、新的国家、新的气候,手边是一坨帐单——来自你们的旅行代理人和精神分析师——然而,阳光洒进窗口,却依然洒不进发霉的内心。你们套上路夫鞋(Loafer),却发现它们没有靴襻,无法将你们带离被你们认出的这一切。你们或许会惊惶,或许会听任这熟悉的感觉——这取决于你们的性情或当时的年龄;又或者,你们选择再经历一遍那一整套颠沛流离。

神经官能症和抑郁症将进入你们的字典;药片则会进入你们的药箱。基本上,把生活变成对替代品无止尽的寻求没什么不好——走马灯似地换工作、配偶、环境,等等,只要你能付得出赡养费、能受得了混乱的回忆。毕竟,这一困境早就被荧屏和浪漫主义诗歌大大加以美化了。困难却在于用不了多久,这项追寻就变成了一份全职工作,你们对于替代品的需求将媲美瘾君子的日常剂量。

尽管如此,却还有一条解脱之路。也许相形之下,在你们看来这并非一条坦途,也不一定可靠,但它却经济直接。你们中那些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那首《仆人们的仆人》(Servant to Servants)的也许还记得这么一句:“最好的出路总是进入。”(The best way out is always through)。接下来,我们的主题将随之变化。



当被无聊攫住时,抓紧它。让自己被它挤碎;下潜,沉底。总的说来,处理讨嫌之物的规律是,你越快沉底,便越快上浮。这儿要说的是——转述英语文学中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强使那最坏的尽收眼底。之所以有必要对无聊进行这般详查是因为它代表了纯粹的、未曾稀释的时间,它闪耀着时间那全部的重复、冗余、单调的光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聊是你们开向时间的窗户;人倾向于忽略时间的这些特质,而这极有可能危害到人的心理平衡。简言之,你们这窗户探向时间的无限性,也就是说,探向你们自己在时间中的渺小。这也许解释了人之所以会惧怕那些独守空房、昏昏欲睡的夜晚,之所以有时会着迷地盯着尘埃的斑纹在日光里旋转,而不远处有钟表正滴答滴答,天气闷热,意志力则降至冰点。

一旦这扇窗户被打开了,不要妄图关上它;相反,一把将它推开——要开得大大的。因为无聊说的是时间的语言,它是要教给你生活中最宝贵的一课——你们在这里的青青草坪上学不到的一课——关于你们自身之彻底渺小的一课。这一课不单单对你们是宝贵的,对那些你们将要邂逅的人们同样如此。“你是有限的,”时间借无聊的声音告诉你们,“而且在我看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这话显然不那么中听;但这种徒劳感、这种甚至存乎于你们那些哪怕是最为纯洁炽烈之行为的渺小感,比起关于那些行为之结果的幻象和相伴而来的自我膨胀却总是要好。

因为无聊是时间向你们自己那套世界观的入侵。它从自己的视角打量你们的存在,其最终结果是精确和谦恭。应当注意的是,前者哺育了后者。你们越是知道自己的份量,你们面对同类就越是谦恭和慈悲——面对尘埃,那仍在日光里旋转的、那已静静落在你桌面上的。啊,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化作了那些点点光斑!在你们看来也许并非如此,但在它们看来却是真真切切呵。你们之于它们正如时间之于你们;因此它们看上去才如此渺小。你们可知道,当从桌子上被擦去时,尘埃说什么?

“记住我,”
尘埃低语。

没有什么比已逝的德国诗人彼得•胡歇尔(Peter Huchel)在这两行诗中所表达的情愫离你们中任一个的精神议程更遥远的了,你们这些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姑娘)们。

我引用这些诗句并非因为我想培育你们对于微物的亲近之感——种子和植物,沙砾和蚊子——微小而不胜数。我引用它们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因为我在它们中间认出了我自己,认出了——任何要从现成表面被擦除的活生生的有机体。“‘记住我,’尘埃低语。”人从中听出了:如果我们通过时间认识了自己,那么也许时间也能从我们这里学到一点什么。那将会是什么呢?尽管在重要性上远逊,但我们在敏感度上击败了时间。

这就是所谓渺小的意义。假若没有那令意志瘫痪的无聊便不能带来这意义,那么——向无聊致敬吧。你们是渺小的,因为你们是有限的。然而一样事物越是有限,它便越是充盈着生命、情感、欢乐、恐惧和慈悲。而无限性这种东西不大活跃,情感也不大丰富。你们的无聊至少告诉你们那么多。你们的无聊是无限性的无聊。

那么,对它的起源心怀敬意吧——或许,尊敬它——就像尊敬自己一样。因为正是那无生命之无限性的期待解释了人类情感的激烈,后者带来的是有关新生活的观念。这并不是说你们由无聊所孕育,或有限性哺育了有限性(尽管两者都可能正确)。这是要说,激情乃渺小之物的特权。



因此,试着让自己充满激情吧,把冷酷留给漫天星辰。激情乃对抗无聊的头号良药。当然,第二号药物是痛苦——更多是肉体上的而非心理的,此乃激情常见的余震——尽管这两种痛苦我都不希望你们摊上。但是,当你们受伤时你们知道自己至少没有受骗——不论是被你们的肉体抑或精神。同样,如果说无聊、悲伤、自我和其他存在的无意义感有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并不是欺骗。

你们也许还会尝试侦探小说或动作片——它们将你们带往那些你们未曾说起、未曾见过、甚至是未曾想象到的地方——它们能打发时间,哪怕仅仅是几个小时。远离电视,尤其要避免不停地换频道:那即冗余的化身。然而,倘若那些药物都不管用,就让那种感觉来吧,“将灵魂投入那日夜生长的阴郁。”(fling your soul upon the growing gloom)试着拥抱无聊和悲伤,或是任由它们将你们揽入怀中,反正它们再怎么说也比你们要强大。毫无疑问,你们会发现那怀抱令人无法喘息,但请尽量忍住、忍住、再忍住。最重要的是,别认为是你们自己在什么时候搞糟了些什么,别去追溯自己的脚步、妄图更正谬误。别去;正如诗人说的,“相信你的痛苦。”这可怕的巨大拥抱完全没错。凡是让你不安的那些都没错。自始至终记住这一点:这世界上没有不会最终松开的拥抱。

如果你们觉得这太过阴郁,你们委实不知阴郁为何物。如果你们觉得这根本无关,我希望时间会证明你们才是正确的。但假如你们认为这不适合一个如此高尚的场合,我不敢苟同。

假如这场合是为庆祝你们在这儿的学习生活,我就会赞同你们了;可它标识着你们的离开。由于你们的父母只为你们付了四年学费,一天都没多付——到明天你们就都走光了。你们得去到别的地方了,去开创你们的事业、创造你们的财富、组建你们的家庭,得去面对你们各自独特的命运了。至于那个“别的地方”,无论它是星辰还是热带,又或是佛蒙特州的边界,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在达特茅斯的草坪上举行的这次典礼。我甚至不确定你们乐队的声响是否能够抵达白河交点[3]White River Junction)。

1989
届的同学们,你们将离开此地。你们正迈进世界——比起这片狭长的树林,那儿有着更多的人;比起过去的四年里你们业已习惯受到的重视,那儿显得寂寥。你们将孤身一人行这漫漫前路。1,100 人对4.9亿的世界人口,你们很快就能估出自己的重要性了。那么,审慎和鼓号一样适用于这个场合。

除却快乐,我对你们别无所望。但是,未来将会有许多黑暗的时刻——更坏的是——无聊的光景,它们产生于你们的内心并不亚于来自于外部世界。你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对其设防;那正是我在这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强为之的事情,尽管这显然远远不够。

等待你们的将是值得一书却教人乏力的征途;今天,你们仿佛要登上一列失控的火车。没人——更别提那些留守的人们了——能告诉你们前方到底有些什么。然而,至少有一件事他们是能向你们担保的:这绝非一次往返旅程。因此,尽量从以下想法中汲取些许慰藉吧:不管这个或那个车站多么味如嚼蜡,列车是不会永久停靠在那里的。所以,你们永不会进退维谷——哪怕你们觉得自己似乎如此;因为所谓此地、今日,到明朝也就成了昔日。从今往后,你们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因为那列火车永不停歇。哪怕你们觉得自己似乎进退维谷的时候,日子还是在流逝……所以,趁它还是它、还没有变成一张相片的时候,最后看它一眼吧。看着它——用你们所能召唤起来的所有柔情,因为你们看着的是自己的往昔。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可以说是最好的日子吧。因为我实在怀疑,你们日后还能拥有比在这里的四年时光更美的回忆。




译自Joseph Brodsky, On Grief and Reason: Essays, pp. 104-113,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5.

[1] Alonso to Ferdinand. 典出莎士比亚《暴风雨》。阿隆佐是那不勒斯王,腓迪南是其王子。

[2] 达特茅斯学院,位于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建于1769年,常春藤联盟之一。

[3]达特茅斯学院附近的小镇,因位于白河和康涅狄格河的交汇处而得名,是公路、铁路、水路枢纽。

1 条评论:

YoL 说...

亲,真喜欢这一篇
尤其是中间那个。。。王道 XD
击中了某个待在美国小镇终日无聊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