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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18日星期三

城市专题之二:闲扯杭州话——有关方言与文化

[编者语之二]

“呵——城市。”

这个词并没有,如你想象的那样,与那些声响和烟气一般迅速消失在空气中。你感到它正在包围你,缠绕住你。它用神秘感染了你,吸引你去伸进头看个究竟。那么,请你当心,你将踏入一个迷宫。过往、情绪、语言、记忆,他们会层层叠叠地遮挡住你的视线。你前进,却不知道离出口更近还是更远。有些人会开始怀疑,我们曾经看到的那个“城市”,我们曾经提起的那一个,是否真正存在过?抑或,它根本就不在那出口处。它就是这迷宫本身。

[第二篇文章]
闲扯杭州话——有关方言与文化

作者:Tony

最能体现一个地区或国家文化的莫过于语言。作为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一个地方语言最大程度地显示了地域特色,保存了该地文化的历史信息。对杭州来说,最能体现其文化特色的不是七大故都之一的称号,也不是西湖的山水,而是杭州的方言。

杭州话是吴语方言中的一种,由于历史原因杭州方言的官话色彩浓厚,也使它成为一个语言中的孤岛。我并不反对提倡普通话,因为它能为国民提供一个进行对话交流的平台,但我绝不赞成不说方言,因为方言中的某些特色最能体现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如果因为推广普通话而冷落了方言,久而久之,方言的特性会逐渐消亡,或者被普通话同化。这将成为不可挽回的损失。如果全国所有的地区都说一样的语言,那地区的特色又将从何显示?

我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现阶段对各地方言的关注程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以吴方言的代表上海话来说,现在上海能够说很纯正的老上海话的人已经非常少。由于近年来上海的经济发展和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外来流动人口增多,独特的上海方言正在消失。现在许多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太会说地道的老上海话了。再过几十年,我们也许再也听不到:“阿拉上海人,侬是啥地方人?下毛到南京路来佛香佛香。”这样的话了,而取而代之的将是:“上海欢迎您”“Welcome to Shanghai”等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人们要寻找这个城市的文化特色风土人情该何去何从?如果他们发现这里的日常生活、这里的风景建筑、这里的语言衣着和其他城市没什么差别,那么上海又何以为上海呢?

我将根据一些资料和自己的体会举几个例子来说明杭州话的与众不同之处。

(1)杭州方言体现了北方话与杭州话揉合的痕迹。举例如下:
北京 杭州 湖州 嘉兴
脸 脸孔 面孔 面孔
乌鸦 乌老鸦儿 老鸦 老鸦
锅 锅子 镬子 镬子
新郎 新郎官儿 新官人 新官人
傍晚 晚快边儿 夜快边 夜快边

杭州话这个特点为杭州曾经作为南宋首都,方言受到来自河南北方官话影响的这个事实提供了有力的证明。

(2)用重叠作为一个重要的语法手段。
单音节重叠后加“交”,表示程度弱化,在句子里作状语。例如:轻轻交、慢慢交、幽幽交、好好交。单音节形容词前附加成份的重叠,表示程度的加强。如:血血红、腊腊黄、石石硬、滚滚壮、笔笔直、蜜蜜甜。而后附加成份的重叠,表示程度减弱。如:绿茵茵、黄哈哈、亮晶晶、慌兮兮、辣乎乎、甜咪咪。这些不正是杭州话的比较级么?只不过它不像英语一样通过词形变化而是用重叠体现比较级罢了。
另外,动词也可以重叠,如:
处置式的动词,可以重叠:衣裳洗洗、带儿系系、炉子生生。后边还可以带形容词补语:衣裳洗洗干净、带儿系系紧、炉子生生旺。
重叠之后可以加“儿”,如搞搞儿、荡荡儿、追追儿、争争儿。
重叠之后也可以带补语,表示请求或命令:坐坐正、收收拢、看看仔细、咽咽过来、揿揿落去、拉拉上来。

(3)杭州话的人称代词单数作定语时,都用复数表示,这一点和普通话有非常大的区别。 如:
格张纸儿请你交拨我们老公。(这张纸条儿请你交给我的丈夫。)
你们老婆到外头耍子去得。 (你的妻子到外面玩去了。)

(4)杭州话里用“蛮、冒、尽该、木佬佬”等,作为程度副词。“木佬佬”另外还有形容词的用法。 这些都是普通话里没有的语汇。

(5)“把”字句和“被”字句
杭州话从意义上说也能分这两种句子,但统一为“拨”这个字。如:
A式 我们阿哥拨脚踏车骑走得。(相当于普通话的把字句)
B式 脚踏车拨我们阿哥骑走得。(相当于普通话的被字句)

事实上,这种独特的地方很多,不胜枚举。这里再介绍另外一个例子:古代汉语语音经过“平分阴阳,入派三声”后,现代汉语普通话存四个声调,入声字消失。而杭州方言现存七个声调,比普通话还多三个,显示了其声调的多样性。值得注意的是,从地域分布来说,古代的入声保留在现代汉语方言的语音体系中,从北往南看,北方方言没有入声字,而在吴方言区,以上海话为代表(当然也包括杭州方言),入声退化成了一个喉塞音,比如“鞋子”的“鞋”字。再往南的粤方言中,则非常完整地保留了-p, -t, -k 结尾的入声字。

近年来我也看到了一些值得欣喜的现象。一是杭州本地的电视台出现了很多方言新闻栏目。比如“我和你说”“阿六头说新闻”等,都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再有,电视台把一些知名的电影和电视剧用杭州话进行配音。如一部名为“浪漫满屋”的韩剧,在进行完杭州话配音后得到了凤凰涅磐般的重生;还有,杭州本地出现了一支名为“口水军团”的rap乐队。他们用杭州话写歌、唱歌。歌词十分通俗,某些已经成为经典——比如“贱儿饭”和“杭州是个好地方”。我一直认为,这些东西才是成为真正的大众文化。方言是中国古代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双重化石。要保存一个地区的文化,就要首先考虑到当地的语言。

2007年2月26日星期一

“广州话最近古” —试析粤人对于汉文化的最后抗争

作者:殷守甫

作为一个上海人,每听到吴语近古的说法或证据,常常会欣然一笑,自我感觉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我想这是每一个人对于自己家乡母语的感情吧。但是要把这种感情系统化为学术,并豪情满怀地向世人宣布,恐怕要属粤人最为不遗余力。广州话近古论,实在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了。但是考察它的背后的一些东西,可以算做一个尝试。

首先从学理上分析,广东话近古恐怕有待商榷。有人认为,粤语保留了很多上古的语音与用法。但是仔细想一想,这是如何可能的呢?广东这个地方,在周代根本没有纳入华夏的版图。这个状况一直延续到战国时期。后期墨家喜欢争论一个问题,南方是有穷还是无穷,南越之外是不是有南南越。显然,他们对于南方的经验知识相当匮乏。就像18世纪欧洲的形而上学家讨论宇宙是否有限,或是宇宙之外到底是什么一样,他们对一个只在逻辑上有意义的范畴发表从逻辑出发的观点。秦始皇征服了百越,汉时又击破了当地的越独分子,似乎为语言交流提供了可能。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汉书》记载很多关于南越问题的讨论。大体说当地人不太平,杀掉中央派来的官员。中央一派人认为要派军队去剿,一派认为路远多费,不如算了。可见虽然有驰道,沟通仍然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后一派从经学出发,认为尧舜禹这样贤君,有方圆百里就足以国泰民安了,那个地方不如不要了。直接结果就是汉代从海南撤走了行政机构,把它交换给“野蛮人”了。香港这个岛后来如何就更加不知道了。到了汉末三国,孙权为了抗衡北方力量,很想把南越人变成劳动力。但进展一直很不顺利,语言不通的问题被《三国志》纪录下来了。可见,直到那时,粤人说的语言和中原还不是一回事。广州话要保留上古的语音,看来也不是像有些人吹的那么好的。

从语言本身来看,从唐宋词的韵律来研究广州话与古代汉语之间的关系,这种方法就其总体而言是有说服力的。因为这个方法从历史的角度讲是可能的。唐代把很多有才华的人流放到南方,就像俄国人把文人志士送到西伯利亚一样。南宋末,为了躲避蒙古,大量中原人一溜烟就逃到了中国的最南端,有的人实在没办法就跳海了(他们用实际行动解决了后期墨家提出的逻辑问题)。这些人很多就留了下来。所以广州话严格来讲是宋末元初时候在和中原有关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以此方法展开的每一个个案都具有学理上的严谨。以《锦瑟》为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人认为,用普通话读,于韵法不合。用广东话读就好很多了。可是即便用地道的广东话,“鹃”字仍然与韵不合。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用普通话,只要我们不太拘泥于平水韵,用《红楼梦》人的押韵法(uan,ian,an看成同押an),反倒通了。

事实上,中国的任何一种方言,甚至是民国、共和国钦定的普通话,都是直接或间接从华夏先民的上古语言中汲取养料的。很难说哪一种方言保留得最多,保留得最好。我们今天使用普通话,不是因为她最古老,或者最文化,只是为了某种方便。小而言之,便于交流沟通;大而言之,便于国家一统,免于割据混战。

但是,为什么粤人要如此标榜自己的母语呢?因为他们格外珍惜她的独特性。就如同高丽人千方百计强调自己语言的独立性一样。但是,可悲的是,广东、香港等地已经在行政上从属于一个民族国家了。这个现代民族国家不遗余力地宣扬一个统一的民族观,并将此打造成政治正确的民族主义。于是汉文化主导下的民族国家之下,不同的文化实体面对消亡的威胁不得不通过其他的方法为自己确立地位。强调自己文化的独立性,却又不能冒犯中央政府的统一纲领;维护自己的民族的独特性,却又不能大破中华民族大团圆的和谐盛世。于是,在这样一个大民族主义的语境下,还有什么能比“凡古必真,凡古必雅”的民粹主义更好呢?如果粤人能将自己的独特文化同汉文化的古典状态建立起坚实的联系,那么粤文化就能在这个民族语境中得到张扬。换句话说,在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之下,谁宣称自己是华夏文明的真正传承者,谁就使自己的文化登上了宝座。

于是,就有了粤人的广州话近古论。于是他们的理论从一开始就饱含着矛盾。他们说“粤语保留了大部分中古时代华夏的语音与词汇。”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广州话保留的中古语音是中古时期哪里的语音呢?试想在通讯、交通如此发到的今天,仍然有一些地方自上而下坚决抵制。在唐宋时期,“中古语言”自然是因地而异的。从语境看,这位先生当然不是说广州话保留了中古时期广州的语言,而是说,保留了当时的官话,即当时的某种超出地域局限的普遍语言。也就是说,他的逻辑前提是,认可唐宋时期官话的存在,并以保持这种官话为荣。以古代的官话作为自己的合法性来反对今天的官话,这本身就是可笑的。

归根到底,粤人的“广州话近古论”作为对于当今中原普通话帝国的反抗,是长江、珠江流域的文明与北方黄河流域文明之间张力的延续。然而粤人所依据的武器已经是中原文明在中古时期的灿烂文化,这使得他们的抗争充满悲情却惨白无力。

现代民族国家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就中国而言,黄河流域的文明一直在向东西南北扩张,并且在四面八方遇到阻碍。商纣王成功地将东夷纳入版图了,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葬送了他的王朝。后续朝代继续向东的道路被滔滔大海所阻隔。元初,台风挡住了忽必烈的大船;清末,北洋水师东征长崎胎死腹中。“中国”最终还是未能越过茫茫大海。向北,等降水线划出了一条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天然疆界。中原王朝面对强大的草原铁骑,不得不铸起长长的栅栏。于是向西:秦时,说客的西进路线没有被决策层采纳。取而代之的是东出函谷。这一决定使秦统一了中国,而不是和亚历山大决战印度。自汉武帝以降,西域战略的成功与否,历来是衡量中原王朝的一把标尺。大唐盛世自不待说,即使是战斗力低下的北宋王朝,也处心积虑的希望在西夏战场上有所建树。剩下的只有向南了,历史上中原王朝最成功的一个方向。经历了周代的疲软以后,历朝北征虽不足,南下却有余。唯一的问题就是山高林深,多生瘴疾,所谓五月渡泸,深入不茅。这个问题军队解决不了,只能用人口了。北人南下,变森林为农地,改沼泽为通途。所以一路向南,所向披靡。清代在镇南关取得她最后的一次胜利,恐怕也是历史的吊诡吧。

粤人以一种“凡古必雅”的民粹主义,反对普通话大一统背后的语言霸权,着实无奈。香港人对古代文化全然没有兴趣,但是却也来凑这个民粹的热闹,来反对强大的非民主的中央政府,虽然有些可笑,却也值得同情。试想,如果今天的广东或香港完全独立,那么他们对于粤语又会抱着怎样一种态度呢?他们会比今天的韩国人更加极端地去中国化也就是去汉化。把百越作为自己独立的祖先,把粤语作为独立的语言,把粤文化作为独立的传统……可是历史的逻辑却是征服决定一切。于是他们只能发出粤语近古的最后反抗。这是不能当作严肃的学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