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专题之六:就象一张破碎的脸——对城市建设趋同性的一点思考
这是2007年7月7日的甘肃兰州。一种强烈的感觉袭来:这城市,有一张破碎了的脸。
可是,在这速度惊人的发展以外,我还看到了某种让人失望的趋同性。是的,我们的城市在变得越来越像。如果说一些老城市由于历史和地理环境的影响,而“不得不”保留其固有的特征(例如依山而建的楼阁,沿河流方向蜿蜒的街道),那么那些以农村征地为基础的新兴城市,在建设中就是“毫无包袱,轻松上阵”——路是越宽越直越好,楼是越高越“闪亮”越好,商店是越多越好,广场是越大越好。不管是塞北还是江南,建筑与自然环境、历史文化的互动越来越少,制造手笔如出一辙。即便是旅游城市,看景也成了“买景”——因为绝大多数自然人文景观已经被圈起来,出售门票,不能和整个城区融为一体。
对于老城,政府一般是进行改造。挖沟,砍树,道路拓宽,平房拆迁,等到砖瓦水泥砌注停当,再补种上几株小树苗,作为新的行道树。也许等到这些小树能够遮荫的时候,新的一轮拆迁就又开始了。还有不少城市,更是直接在老城旁边重新起一座新城。起新城的目的各不相同,比如大理、丽江、凤凰等为了保存古城的风貌,而银川、安阳、郑州等则是为了加速城市化进程,颇有“显示政绩”之嫌。令人遗憾的是,新城的规划设计,往往缺乏地方特色。[右图:湘西凤凰也有“中关村”]
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以概括为“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中国的城市从来没有担当过城邦国家的角色,亦不因手工业和商业目的而起源,它的诞生,从夏商时期开始,就是绝对权力的象征。此后,城镇一直保留了维护中央集权统治的功能——先天上,我们的城市缺乏个性化的欲望。
而“后天失调”指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对城市建设的影响。
笔直宽阔的马路、规模庞大的购物中心、集中的娱乐休闲场所给一个城市的经济发展带来不言而喻的好处。在“发展是硬道理”的指挥棒下,一切为“效率”、“形象”让路,那些看起来“土气”的旧房屋、旧街道、旧景观理所应当地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瓷砖或反光玻璃的“气派的”高楼和没有一棵树遮荫的柏油马路。在龙应台教授主持的一次名为“我们的城市怎么了”的沙龙上,来自东京大学都市工学研究所的西川幸夫教授讲道:“城市重建不应当仅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考虑——单纯以推动城市经济发展为目标——而要是进一步强调城市结构、城市的历史遗产历史文化的积累,以及城市文化格调的重要性”。他认为文化“不单单体现在历史建筑物或者纪念碑上,如何制定街道模式、街区生活、城市生活中的种种,即便是人行道地面也是文化的表现”。[左图:银川市鸟瞰]
避免趋同性,保留城市容貌的文化个性,其实是在维护一个城市的身份认同感(Identity)。从人文的角度来讲,城市中那些别具一格的景观,那些全世界“独此一份”的建筑风格,是曾经或者正在生活于此的人们的集体记忆。在这个流动性异常巨大的时代,迁徙着的我们也许不再有执于故土的地理乡愁; 但是,我们仍然保留了对于一座城市、一条街巷、一所大院儿的感情,来抵御过于绵长的空间轨迹所带来的身份焦虑——这是我们难以割舍的文化乡愁。
电影《三峡好人》的长镜头一次次地留给了水位不断上升的奉节县城(即白帝城)。移民登上客船,汽笛告别码头。浪奔,浪流。三峡大坝蓄水所淹没的,不仅是奉节人的故土——朝辞白帝彩云间呵——这里,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故里之一。现在,它已经从空间上消失了。也许,广袤的土地,城市星罗棋布,我们还能从其他地方找到不少集体回忆。但是,在我足迹可达的许多城市,当地的集体回忆,也正在慢慢地,慢慢地逝去。如同北京城的许多胡同,在推土机的包围下,轰然倒塌在我们的睡梦中……
在香港,天星、皇后码头的拆除引起了许多普通市民的抗议。因为这两个码头的意义,远不只交通枢纽那样简单——它是几代港人奔波与奋斗的集体回忆。它不是冷冰冰的建筑,它关乎活生生的人。虽然,保育人士的奔走呼号没能有效遏制政府短视的填海工程,但是关于古物保育的法案已经被要求检讨——法律,在香港,可能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力的武器。
其实,维港两码头不过几十年的历史,而在内地,我们正在失去的,可能是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才沉淀下来的有形的街巷和无形的建筑理念。也许只需要十几年,他们就统统不存在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有着似曾相识却破碎模糊的脸孔,是不是我们的社会就达到了终极意义的和谐呢?那时候大街小巷或许再看不到“拆”字,而都粉刷以新的口号:
破碎即完整。
共性即个性。
统一即和谐。
……
我想,一个城市的建设,真的不应只是政府和房地产商的事情。
2007年8月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