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两则(二)A Glimpse
A glimpse through an interstice caught,
作者:sapientia
挽歌(特拉克尔)
北岛译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整夜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冰冷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他的紫色身躯
碎裂在可怖暗礁上。
一个黑暗的声音,
在海上悲叹。
暴雨般忧伤的妹妹
看那胆怯的沉船,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
每逢读到特拉克尔(Georg Trakl, 1887-1914)的诗,总会不自觉地在诗歌的色彩中寻找诗人弥留在这个世界中的痕迹。这痕迹是如此的隐讳,而且透露不出一点可以遐想的空隙,以致那些消沉的色彩仿似在诗歌的表面涂上了一层又一层密不透光的賿布:虽可窥至这让人着迷的“墙面漆”,但终难读得一个对于死亡、寂寞、孤沉、恍然、绝望、哀伤有着如此敏感的沉睡的思想。我惶惶然走进了它,它却向我紧闭着大门,我只是在这大门的外面贴耳附听以色彩编织的哀歌。
《挽歌》是特拉克尔晚期的诗作。一些诗歌翻译家将特拉克尔归在了表现主义的脉络中,寓其为奥地利乃至二十世纪德语诗歌最有影响的诗人。然而这些头衔终究还是会迷失在一个将自然化作悲伤之源泉的世界中。
“黑鹰”,“金色”,“紫色”,“黑暗”, 一组代表着落日余晖即将消亡时刻的色彩,撼动着一个巨大的沉默:“夜缄默的面孔”。虽然那死亡的悲记和睡眠的时钟,仿如黑鹰在空中盘旋,时刻附临着喧躁的夜海,也紧紧注视着一个在夜海注视凝望的“头颅”。如果将死亡理解为空间的消失,将睡眠看作时间的流逝,则睡眠与死亡的魔咒已然将凝海的每一个人牢牢地圈锁与于时空的枷锁中。可是,偏偏在正在凝望之人不是时空所附命运的承受者。
“永恒的冰冷波浪”“吞没人的金色影像”。何谓“人的金色影像”?那便是所受“时空枷锁的凡人”。他们在落日之前是如此渲染、光彩,仿佛这夺目的金光成为一个世界的象征,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化身。这金光傲慢无礼地任意流撒在可以被照耀的角落,尽情曼歌于时空的世界。但是那金光只是短暂的影像,他的命运全系于一个更大的时空运动之轴。当夜幕降临时,所有那虚无的影像必须在一个狂暴的大海中接受审判。如果再结合下面两句诗歌:他的紫色身躯,碎裂在可怖的暗礁上,我似乎从中读出了些许宗教的含义,尽管这其中只有蕴涵着绝望和无助:大海和暗礁预示着一个审判的遐想,大海秤量金色影像的成色,以那冰冷的胸怀吞没了所有虚无的存在。他将那些虚无交给了暗礁——一个永远不能被所有金色影像所能发现的惩罚的力量,所有虚无的存在都将摧毁在他强有力的身躯之中,而呼救之声与忏悔之音都被消融在一个统一而且有力的命令之中,便是在令人悚然的海水撞礁的怒吼。只是,这个审判终究还是太过于残忍:所有金色影像都没有获得永恒的权利,他们终将只能在虚无的影像中桎梏于时空的枷锁,他们终究只能在片刻的狂欢中落入罪恶审判的牢笼,无一幸免。
谁此刻在海上悲叹,在注视着载着金色影像的沉船,在夜中缄默。这必将是一个摆脱时空枷锁的存在,一个超然于浮华虚无世界的永恒的精神,姑且把他看作上帝的化身吧。他在为所有他所造之物谱写一首挽歌,尽管他的悲伤不会显露在缄默的面孔中,尽管他的悲叹不能让金色影像所感知,可是他依然感到扼腕。他所造之物竟然只是虚无的存在,竟然只是短暂欢娱的承载者。他无法进入时空来给所造之物以暗示,启示一个永恒的秘诀,因为他受制于群星的注视,他不能偏袒一个没有勇气书写错误的世界,他深知他的点滴“宠爱”将是金色影像的堕落成为真正的永恒。只有挽歌代表他的怜悯和歉意。
这当然不是一位人格化的上帝,因为他不能在人类堕落的时刻显神迹,传布他无可撼动的启示。也许他是那个被金色影像所充斥的创造者,可是他没有弥留于他的“杰作”,因为他必须超越时空的禁锢,不然他的存在将是“不存在”的。Tillich 对于上帝的存在有过精辟的认识,如果上帝是与我们一起以一种根据时空来定义的存在,只是他选择隐匿在一个我们无法觉察到的地方,那么这将极大的削弱上帝的全能的属性:他必将分享作为有限存在所承受的痛苦、悲伤以及无助,也将把短暂的欢娱、雀跃书写在存在的行径中,而这无法通向一个超越所有局限、短暂的“存在”(不知是否叫做supre-esse)。特拉克尔虽然有着基督教的情怀,但从这诗中所表现的意义来看,他显然将审判已然看作是一个不断的毁灭过程,因为所有通向永恒与光明的通道已经被浮华的世界所堵死,所有等待救赎的灵魂已经孤零在一个漂泊的时空之中。我没有确证特拉克尔是否是犹太人的后裔,如果是的话,这首诗也可以看作是为一个民族所奏响的挽歌。本诗最让人叫觉的诗眼是“夜缄默的面孔”,缄默一词至少暗含三层表意:在虚无世界与金色影像看似喧嚣实则缄默;在审判中所有呼救的缄默;挽歌唱响时艰难无奈的缄默。因此,与挽歌所对照,这首诗面对的是一个关于“死亡与存在”的命题。如果阅读特拉克尔其他的诗作便可发现,这类涉及关于永恒性的命题铺遍了他精神的每一个角落,在感情与理性的胶着中他痛苦地写下短暂弥留的话语。但是,他不得不在诗歌与现实面对一个更加让人恐慌的命题:他是虚无的金色影像还是缄默的上帝。
作者:石见
许先生《空山灵雨》中的散文,一如那名字般空灵微妙、难以捉摸。《鬼赞》是我稍能看出一点点端倪的文字之一。
虽然文章暗藏玄机,咱们也别急着“解读”,那要挑破了散文的意蕴;然而,此文写的乃是枯坟荒冢、野鬼幽魂,若去“品”究竟不是味儿。那当如何?我们不如“进去”看看。
凄凉的月夜,幽晦的空山,闷绝压抑的空气。心底的不安在这阴湿的气氛中酝酿发酵……乍然打破这死寂的,是远处寒潭的鱼跃。那“扑通”的水声,不知道会引发你什么联想。之于我,我突然想起了“老鱼跳波瘦蛟舞”的“诗鬼”李长吉,想起他的“笑声碧火巢中起”,“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倘若,文中作者的笔端就此领着你一步步吓成一团,那么这就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鬼片儿。可是你看,坟堆中间,磷火盘绕的那个活人——李贺也好,许先生也好,没有一丝惊怖,反而凝眸注视着这一切——这可能更让人害怕。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思量人生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死亡。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关于长吉的思索,陈允吉教授的《李贺与楞伽经》推荐各位一读。那么许先生呢?是否能从这鬼赞中,看出一点端倪呢?
刚刚读到那些鬼魂的歌咏,真的会忘记先前毛骨悚然的气氛,反觉得饶有趣味。许先生此处应当是故意贴了“标签”:鬼魂们唱“是那曾用视官……”等五句,顺序恰恰对应的是佛教中“六根”的前五者——“眼、耳、鼻、舌、身”;而起应式的唱诵、一同举手、“赞美”及“有福了”又分明带有基督教的色彩。——莫非此文就这样落入佛法、神学的玄谈?且慢下结论,先看看那句话:“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髑髅有福了!”若说是佛法,“弃绝一切”看似“离欲”实则相去甚远;同样,谈生死却不谈救恩,更失了基督的核心精神。以许先生的渊博,犯不上采撷高深理论的通俗部分装点门面——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或许在这里,可以找到另一个注脚:“庄子之楚,见空骷髅,哓然有形。徼以马捶,因而问之……‘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颦蹙颡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庄子•至乐》。
我想看骷髅皱眉头是什么模样儿——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思考的姿态?那坦荡空灵的脑壳,是否想问题也简单明澈?
许先生的骸骨,静静躺卧在薄扶林道华人基督教坟场。我不知道,此刻他是斜卧在那半壁海天听涛,还是在乐园与亚伯拉罕闲话。关于“至乐”他有没有结论,我也无从追问。
文中,幽魂们的最后一段唱诵,似乎意味深长: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底时候,你就有福了!”
“弃绝感官”怎的恍然间幻化为“纵欲”(注意:包括“有苦”和“有事”)?这是称颂,还是讽刺?
其实,方才提到的《至乐》那一段,常常被“逆向”演绎出来——庄子真的让骷髅复生,反被那起死回生的人勒索,弄得庄子感慨:白骨上,比肌肉皮肤长得更快的是人的欲望。就我所知道的,鲁迅先生《故事新编•起死》之前,民间至少有两个版本:一是太平歌词《骷髅叹》,德云社曾演出。“……怎不见金鞍玉铛逍遥马,怎不见琴剑书箱小婴孩,这些个东西我全都不要,快快快还我的银子来……”郭氏唱来,很有几分“蒜略味”;另一个是京戏《敲骨求金》(京剧老唱片网站),现在已绝响舞台,有刘鸿升1920年于百代公司灌制的唱片两面,胆儿大的可以去听听。刘的嗓音极度峭拔高亢,听着就有点森森然的感觉,[导板]“见白骨天地间三光照顶”凄厉惨绝之至,二段[原板]那三句“你一心……”、“九霄云外、云外九霄只恨天低”,历数人之贪欲,亦爽辣淋漓。
传说全真道人重阳子画骷髅,感慨人生易逝,却被弟子孙不二改成了文化衫一直穿着。今之风气,是否从孙道姑一脉相承已无从查考,然而骷髅图案(毒物标志不算),多半用来标榜“另类”。仔细想来,似乎有点问题——头骨这玩意儿,好像比身份证还普及(当然,你不能办两个一起用)。
《起死》里,庄周用马鞭敲打骷髅——忘不了那“橐橐橐”的空洞回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盖,会发现“当当当”的非常瓷实。这里面装的是脑膜脑浆大捆的神经纤维,里面跑的是喜怒哀乐饮食男女七亲六故两岸三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旧浪潮……或许哪一根线突然短路,在电流过大的烧痛中,有时候还会反应上来“我有选择死亡的权力”。同时,我们也接纳了如此的方式——在最后的时刻,带着这沉重的肉躯及至满腹经纶一脑袋糨子,锉骨扬灰,再灰飞烟灭,如商纣王一身的珠玉零碎儿火焚鹿台。
曾经,沙漠里的客旅,将前人遗留的白骨视为路标。而今,我们前路上仍有无数路标,我们也必将成为路标——又有谁会看呢。莫把“不知生、焉知死”看成一种逃避的借口、莫把“一生死、齐彭殇”幼稚地当成一种洒脱——我们现在是否还有勇气,与一个髑髅对视,倾听他的声音,感受那双眼洞的深邃和冷峻?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摩西(旧约·诗篇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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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4-28] 董正华:《韦伯、桑巴特、托尼资本主义精神动因思想比较——兼评格林菲尔德的新著<资本主义精神:民族主义与经济增长>资本主义精神:民族主义与经济增长>》。此文对韦伯、桑巴特以及托尼对于资本主义精神的理解进行了历史社会学比较,并对最近学术界的一种新的观点——将资本主义精神动因归结为"英格兰民族主义"——提出了分析和批评。是社会科学和历史学本科生或爱好者一个很好的入门作品,也为对社会学范畴下的民族心理学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一个思考的空间。
[07-04-28] 徐贲:《后极权和东欧知识分子政治》。一个在美国教书的中国人,一个关注公众政治的文人。作者从容穿梭于学术与现实之间,在此文中探讨极权主义及其在东欧的后现代发展。那昨日的变化恰是中国今日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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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ll (BLOG) [2007.5-2007.9担任总编] 男,念法律。以个人生活的低效率与无计划暗中颠覆资本主义。永无信仰,因其总想着,"要是我有信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