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14日星期六

“挽歌”为谁唱响


作者:sapientia

挽歌(特拉克尔)
北岛译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整夜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冰冷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他的紫色身躯
碎裂在可怖暗礁上。
一个黑暗的声音,
在海上悲叹。
暴雨般忧伤的妹妹
看那胆怯的沉船,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

每逢读到特拉克尔(Georg Trakl, 1887-1914)的诗,总会不自觉地在诗歌的色彩中寻找诗人弥留在这个世界中的痕迹。这痕迹是如此的隐讳,而且透露不出一点可以遐想的空隙,以致那些消沉的色彩仿似在诗歌的表面涂上了一层又一层密不透光的賿布:虽可窥至这让人着迷的“墙面漆”,但终难读得一个对于死亡、寂寞、孤沉、恍然、绝望、哀伤有着如此敏感的沉睡的思想。我惶惶然走进了它,它却向我紧闭着大门,我只是在这大门的外面贴耳附听以色彩编织的哀歌。

《挽歌》是特拉克尔晚期的诗作。一些诗歌翻译家将特拉克尔归在了表现主义的脉络中,寓其为奥地利乃至二十世纪德语诗歌最有影响的诗人。然而这些头衔终究还是会迷失在一个将自然化作悲伤之源泉的世界中。

“黑鹰”,“金色”,“紫色”,“黑暗”, 一组代表着落日余晖即将消亡时刻的色彩,撼动着一个巨大的沉默:“夜缄默的面孔”。虽然那死亡的悲记和睡眠的时钟,仿如黑鹰在空中盘旋,时刻附临着喧躁的夜海,也紧紧注视着一个在夜海注视凝望的“头颅”。如果将死亡理解为空间的消失,将睡眠看作时间的流逝,则睡眠与死亡的魔咒已然将凝海的每一个人牢牢地圈锁与于时空的枷锁中。可是,偏偏在正在凝望之人不是时空所附命运的承受者。

“永恒的冰冷波浪”“吞没人的金色影像”。何谓“人的金色影像”?那便是所受“时空枷锁的凡人”。他们在落日之前是如此渲染、光彩,仿佛这夺目的金光成为一个世界的象征,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化身。这金光傲慢无礼地任意流撒在可以被照耀的角落,尽情曼歌于时空的世界。但是那金光只是短暂的影像,他的命运全系于一个更大的时空运动之轴。当夜幕降临时,所有那虚无的影像必须在一个狂暴的大海中接受审判。如果再结合下面两句诗歌:他的紫色身躯,碎裂在可怖的暗礁上,我似乎从中读出了些许宗教的含义,尽管这其中只有蕴涵着绝望和无助:大海和暗礁预示着一个审判的遐想,大海秤量金色影像的成色,以那冰冷的胸怀吞没了所有虚无的存在。他将那些虚无交给了暗礁——一个永远不能被所有金色影像所能发现的惩罚的力量,所有虚无的存在都将摧毁在他强有力的身躯之中,而呼救之声与忏悔之音都被消融在一个统一而且有力的命令之中,便是在令人悚然的海水撞礁的怒吼。只是,这个审判终究还是太过于残忍:所有金色影像都没有获得永恒的权利,他们终将只能在虚无的影像中桎梏于时空的枷锁,他们终究只能在片刻的狂欢中落入罪恶审判的牢笼,无一幸免。

谁此刻在海上悲叹,在注视着载着金色影像的沉船,在夜中缄默。这必将是一个摆脱时空枷锁的存在,一个超然于浮华虚无世界的永恒的精神,姑且把他看作上帝的化身吧。他在为所有他所造之物谱写一首挽歌,尽管他的悲伤不会显露在缄默的面孔中,尽管他的悲叹不能让金色影像所感知,可是他依然感到扼腕。他所造之物竟然只是虚无的存在,竟然只是短暂欢娱的承载者。他无法进入时空来给所造之物以暗示,启示一个永恒的秘诀,因为他受制于群星的注视,他不能偏袒一个没有勇气书写错误的世界,他深知他的点滴“宠爱”将是金色影像的堕落成为真正的永恒。只有挽歌代表他的怜悯和歉意。

这当然不是一位人格化的上帝,因为他不能在人类堕落的时刻显神迹,传布他无可撼动的启示。也许他是那个被金色影像所充斥的创造者,可是他没有弥留于他的“杰作”,因为他必须超越时空的禁锢,不然他的存在将是“不存在”的。Tillich 对于上帝的存在有过精辟的认识,如果上帝是与我们一起以一种根据时空来定义的存在,只是他选择隐匿在一个我们无法觉察到的地方,那么这将极大的削弱上帝的全能的属性:他必将分享作为有限存在所承受的痛苦、悲伤以及无助,也将把短暂的欢娱、雀跃书写在存在的行径中,而这无法通向一个超越所有局限、短暂的“存在”(不知是否叫做supre-esse)。特拉克尔虽然有着基督教的情怀,但从这诗中所表现的意义来看,他显然将审判已然看作是一个不断的毁灭过程,因为所有通向永恒与光明的通道已经被浮华的世界所堵死,所有等待救赎的灵魂已经孤零在一个漂泊的时空之中。我没有确证特拉克尔是否是犹太人的后裔,如果是的话,这首诗也可以看作是为一个民族所奏响的挽歌。本诗最让人叫觉的诗眼是“夜缄默的面孔”,缄默一词至少暗含三层表意:在虚无世界与金色影像看似喧嚣实则缄默;在审判中所有呼救的缄默;挽歌唱响时艰难无奈的缄默。因此,与挽歌所对照,这首诗面对的是一个关于“死亡与存在”的命题。如果阅读特拉克尔其他的诗作便可发现,这类涉及关于永恒性的命题铺遍了他精神的每一个角落,在感情与理性的胶着中他痛苦地写下短暂弥留的话语。但是,他不得不在诗歌与现实面对一个更加让人恐慌的命题:他是虚无的金色影像还是缄默的上帝。

4 条评论:

Frank 说...

有人总结下昨天和那几位聊天的内容么?

YoL 说...

语言非常的华丽,但太过耀眼以至于让人读起来有些难以深入了。个人感觉。

sapientia 说...

re yol:这种写作风格是我从遗忘中捡起来的,略微尝试一下,算作一份纪念。

Gill 说...

偶然发现这首诗的英译

The dark eagles, sleep and death,
Rustle all night around my head:
The golden statue of man
Is swallowed by the icy comber
Of eternity. On the frightening reef
The purple remains go to pieces,
And the dark voice mourns
Over the sea.
Sister in my wild despair
Look, a precarious skiff is sinking
Under the stars,
The face of night whose voice is fading.

不知为什么中译把两处第一人称都去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