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5日星期四

卫士自述

作者:欣然

以下所述,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毒辣辣的太阳正当空中,照得街上明晃晃的。大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夹杂着街上播放的音乐,潮水一般地一浪接一浪涌如我的耳朵。我一定是中暑了,要不然怎么觉得这么恶心。

皇帝在队伍的前面展示他的新衣,我们在后面跟着。他没穿衣服,这鬼都知道。人在官场,做戏已成家常便饭,但不知今天这出是否过了点儿。

这两天为了“新衣游街”的事情,朝里的人事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起初是有人反对有人赞同,这没穿衣服的皇帝上街,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不了。后来皇帝自己表了态,意见就渐渐开始一边倒。最会见风使舵的,立刻改反对为支持。这种人固然精明,却让人觉得油滑过头,不可靠,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还有一些,买通了几个写书的人从理论上证明了“非衣之衣”的可能性,名正言顺地转而支持游街展示。也有暂时告假或告老还家的,不知道是觉得此事争议太大无法定度,还是已经对官场心灰意冷,无意再战了。

但是这官场上水流湍急,又有谁能看得真切?不管你逆流而上、顺水推舟还是停舟靠岸,还不都是一样的危险?今日游街事毕,将会开启什么事件,将会把多少人卷入其中,我想连皇帝自己也无法预料。

我抬头看了看皇帝,他离我很远,只能看到那个高而壮的背影。在这日头的炙烤下,在这嘈杂的街上,他显得有点孤独。想必他也在后悔,当初怎么就请了那几个骗子,怎么就如此虚荣地扬言要展示新衣,而当“新衣”做成,一切都如离弦之箭,无法挽回。那两个骗子有三寸不烂之舌,确实能说,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边的人不辨是非。借机排除异己,赚取利益,硬把此事列入了日程。皇帝当然不愿意如此“展示”,却被迫在朝中强颜欢笑。皇帝的权力越大,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大。他的一个动作,一个意见要受到来自各方的反应抵抗利用。他可以左右一个事情的开启,却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他可以一振臂而天下呼,却不能保证最后这刀口不是对着自己。

皇帝的本意是好的。他只是想借这个仪式来巩固自己的权威。让百姓瞻仰皇帝的威严,让百姓放心把江山交给他,让自己的统治更加合情合理,或许还能在这一年的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然而他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了这许多事情,自己被困在这自设的仪式之中,已全无回旋余地。搞这个仪式本来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却没想到竟成了没有衣服。皇帝也是人,他怎么会不感到尴尬和羞愧?

可是,随着展示慢慢进行到尾声,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今天人们的反应很平淡,嘲笑,不解,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那些讶异的表情,在人们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归于平静。有人边吃边聊,拿着把竹扇慢慢地摇,惬意非常,根本就不管街上这许多;有人困得打盹,倚着街边的石墙眼看就要倒下去;有人拿着本书低头看,估计也不会把头再抬起来了;也有人大声赞美的,无非是为了溜须拍马,捞取好处。当然,也有些人,真的给这场面震住了,相信皇帝真的穿了件绝世奇衣,仔细地盯着,默默地想着——你别不信,就是有这种傻冒。还有那么几个声音,吵着要皇帝穿上衣服再出来见人,要推翻“非衣之衣”的说法——人很快就不见了,不然带着我们这些卫士是干什么的。

街上热闹极了,却也安静极了。

这就叫“无衣权威”啊。你想想,如果皇帝穿上了衣服,众口难调,总会有人出来给他提意见,还会有人骂皇帝品味低,没准还搞出个论坛,专门为皇帝设计一套衣服。大家吵吵闹闹,乐此不疲,皇帝的这件衣服,要受到千万双眼睛的审视、观察、评价。可是,现在,皇帝把这个事做到这个地步,反而很少有人敢出来说话了。这个事实被千万双眼睛看到,又被千万双眼睛忽略过去。皇帝现在主动地自损声誉,反而让人们开始相信皇帝控制局面的能力。原本可能汹涌奔腾的革命的冲动暗中被压回了心里,用同样大的力量,锁住了心里的本来要发出的声音。

皇帝也许现在应该高兴起来了。他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诡秘的喧闹中歆享着权力的快乐。权力这东西本来就不是和职位一起捆绑销售。职位可以继承、转让、买卖,而权力不能。职位只是为你在交错的权力之网中开辟出一块合理合法的空间,保证你使用权力而不会被扔进监狱、斥责唾骂。这就好比一间屋子,给你准备好了,你在里面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你动作灵活,清楚屋子的界线,不撞得头破血流就好。权力就产生于这前前后后的“折腾”,它的效果没有上限,可能会产生惊人的后果。有人可以七步成诗,也就有人可以在方寸之间改变整个世界。

皇帝这一步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颠倒黑白的世界里,他于惧怕力量的沉默中建立起了力量。

最后还要说说那个小男孩的事情,他说出真话了。只是这声音在那片幽幽的嘈杂中很快被淹没了下去,最后皇帝没有对这势单力薄的小家伙怎么样。我想他是害怕了——死寂,这片死寂像荒野上的鬼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把那不安和恐怖的气息一丝一丝地吹入空中。

阳光挟裹着人声,依旧是那么潮水般的涌来,却只是那么白花花的一团,细看上去似乎只是虚无,人心里陡然变得空荡荡的,眼是干的,嗓子也冒了烟式的疼。如若没有那个小小的刺破虚空的声音,恐怕这正午的空气都要爆裂开来。

8 条评论:

YoL 说...

妙哉!

匿名 说...

好文章。

这篇东西让我联想到了黄仁宇先生晚年的历史小说《汴京残梦》,用一个小小画官的眼光,讲述一个糅合了诸多历史陈杂的《清明上河图》的故事。

浮云 说...

旧浪潮的访问量现在正好1984

纪念之。

Gill 说...
此评论已被作者删除。
sapientia 说...

"皇帝的权力越大,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大。"
"皇帝现在主动地自损声誉,反而让人们开始相信皇帝控制局面的能力。"

这篇精悍的小说又一次唤醒了哈维尔给后极权社会所贴的标签:暴力加谎言。暴力震慑异端,谎言铸造沉默。

水清石见 说...

"……也有些人,真的给这场面震住了,相信皇帝真的穿了件绝世奇衣,仔细地盯着,默默地想着——你别不信,就是有这种傻冒。"

这个实在是有味道~

匿名 说...

我喜欢这篇文章,可以转载吗?

Chenshu 说...

郭,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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