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9日星期日

南京好人

作者:Gill

奥斯维辛之后,恶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被研究,被理解:大屠杀之神学,之政治哲学,之群众心理学,之现代性,等等,如杂花生树群。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许,在南京之后依然是文明的?据说阿多诺后来把原话收了回去,而代之以“常年累月的痛苦与被拷打者的嚎叫享有同等的表达权利”。然而给予权利上的平等无助于改变现实本身的偏颇。拷打就其摧毁信仰的力量而言是日常痛苦根本不能比拟的。对于犹太人,对于欧洲人,西方人,乃至对于一切严肃地信仰上帝的人,奥斯维辛都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号:如果真的存在全知,全能,全善的主,这滔天灾祸又为何降临在上帝的子民,尤其偏偏降临在上帝的选民头上?——恶的诱因,恶的机制,恶在人性深处的据点,因此必须被一一指明。这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它再度发生;也是为了,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挽救他们对于神及对于人的信念:如果要预防恶的再度发生,他们首先必须确信预防是可能的。

但南京不具有这样的意义。正如对于一个非犹太、非西方、不信上帝的中国人而言奥斯维辛并不触及他的根本信念一样,对于坚守安全区的西方人而言,侵华日军的邪恶也不是一个亟待理解的对象。日本兵并不冲着他们而来,不冲着上帝的信徒而来;他们似乎也并非像军队官方宣称的那样,冲着已经放弃抵抗、扮为平民的中国士兵而来;似乎他们根本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自然而然地发泄着一种不可理喻因而也无须理喻的邪恶。安全区里的祈祷是:主啊,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而不是:主啊,难道你抛弃我们了……在这一点上,美国人拍的《南京》和其他控诉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及其反人类罪行兼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电影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它们对恶的处理都采用了加缪式的手法:恶是一种鼠疫。鼠疫不出于我,非我族类(全是军国主义的问题,而军国主义,是日本的问题),不可理喻(岛国资源匮乏,一小撮狂热分子,等等——这是官方解释的极限,非官方反日则不需要任何解释),与其说它要求反省(日本人需要,但我们没有需要,没有任何需要),不如说它只要求抵抗,要求杜绝,要求永久消灭——而这也就要求一种信仰,即相信就像存在治疗瘟疫的医术一样存在着一种消灭恶的技术,尽管这一信仰没有任何现实根据。

《南京》的所有台词都来自现场,来自当事人的日记,书信,文档,会谈记录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一选材标准最大限度地营造了影片的现场感与真实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主人公的人格力量和道德激情(IMDB评论:“这不仅仅是画外音在解释事件——这就是那些人的声音”);但同时也它决定了影片关注事件的程度和角度——“这就是那些人的声音”!唯一在现场发出的、“解释事件”的声音是西方人的声音(确切地说,还有一名日本人——其作用是报道日军的军事进展和政策指令);而无论受害者还是施暴者,真正属于他们的声音都来自遥远的追述——对几位耄耋老人的采访为罪行的事实部分提交了呈堂证供但也仅此而已。声音的纷杂无法改变叙述的单一。诚然,就史料本身而言,来自安全区的记录保存得最为完好,也足够公正。但,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南京》的视角是医生的视角,这一视角将南京削减为一场瘟疫,而将影片自身削减为一本病历。病历的叙述特点是它既不将疾病作为人的一部分来理解,也不将病人作为人来理解:在其中,只有医生才能表现出人的道德感。一个瘟疫横行而医生不在场的世界是根本不值得叙述的(好莱坞可曾有兴趣拍,比如,红色高棉?),哪怕病人百人一组、极富效率地死去——这顶多是令人憎恶的。唯有医生的存在与抗争才是叙述的意义所在,希望所在。影片一切材料的组织与一切情节的取舍也都紧扣着悬壶济世的主旋律——“我们不恨日本人,如果他们来到我们的医院我们也会一样帮助他们……我们的目的是要让人们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台词大意如此,而IMDB上一位美国网友果不其然地赞道:“就像看三个辛德勒拯救中国人”。

不仅如此,南京还有比奥斯维辛更上镜的地方:在空前强大而不可理喻的瘟疫之下,医生的道德感被压铸得极度简明,极度坚实——救人是唯一的硬道理,因而“南京之后”信仰仍不至成为一个过于尖锐问题。至于那些偏出病历叙述框架的、意义模糊而令人道德焦虑的线索,则即便留存下来,影片也剪得愈短愈好,点不到为止:……日本人进来,说要带走一百个花姑娘去做军妓,如果不交人他们就会武力进入安全区,我说,我一个也不会交给你们,但这个时候二十一名女子主动站了出来……后来知道她们以前是妓女;……一个汉奸来向我们传达日本人的指示,勒令安全区里的难民们限期回家,并说会保障他们安全,但在日本人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又转回来流着泪对我说,千万不要让妇女们回去;……是的我们强奸,但是……你知道,那种事情如果不是两个人愿意,做起来感觉一点也不好……

1938年2月2日,影片说,拉贝成功地说服日军当局放弃撤销安全区难民营的决定——这一至少表面上的仁慈似乎是全片中唯一可能有助于理解残暴的契机,但影片没有提及谈判经过,而把叙述重点放在拉贝凯旋后受到欢迎的场面上(“此前我还一直以为”,扮演拉贝的演员感慨道,“人们不太喜欢我……”)。然而根据拉贝本人的记述,会谈的过程远比影片所暗示的简单,而幕后各种力量的运作又似乎远比影片所揭示的复杂。“当问及难民是否要在2月4日强行遣散出难民收容所时”,日本驻沪参赞回答,“根本不存在强迫问题”,并且“请求我们不要将日本方面无意强行撤销安全区的消息告诉中国人,以免撤销的工作陷于停顿”——“我答应他不公布这个消息”(《拉贝日记》,江苏人民1997,页549)。从后来的日记(页563)推测,拉贝遵守了他的承诺,截至2月5日下午日军再次做出撤销决定时,三分之一的难民已经离开。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人去往何处。正如一部纪录片若要动人,就必然掩盖它值得警惕的地方。

4 条评论:

onegrid 说...

一个瘟疫横行而医生不在场的世界是根本不值得叙述的(好莱坞可曾有兴趣拍,比如,红色高棉?),哪怕病人百人一组、极富效率地去——这顶多是令人憎恶的。

-------这句话没有看懂。哪怕病人去做什么?

我跟你是同一天同一地点看的。
前半部分的感受很赞同。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罪是不需要一个解释的。我觉得这本身挺可怕的。

Gill 说...

那句少打了个死字(已加)。
另,搜索了下,美国人倒也拍过关于红色高棉的纪录片,S21,看来我低估了他们...

哈哈儿 说...

-------这句话没有看懂。哪怕病人去做什么?

我想他的意思是这样的题材没有商业价值,没有政治价值。呵呵,对吗?

YoL 说...

我在南京的时候居然忘记去拉贝故居看看

那句,恶=鼠疫,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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