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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4月1日星期日

冷嘲与旁观—从中国政治波普以及玩世现实主义说开去

作者:浮云


中国早期的政治波普,大约可以追溯到1979年“星星美展”的时期。那时候文艺界刚刚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便如四月的花草一般飞快地生长起来。T. S. Eliot在长诗《The Waste Land》开篇就说“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以此隐喻生长的痛苦。以此诗歌意象做比,对于中国的现代艺术,倒也仿佛一句谶语。

不管从什么意义和角度上来说,我们这一代都欠八十年代一个人情。然则对于经历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一直到现在的那批中国现代艺术家来说,这期间蜕变的过程,仿佛一个拉长和放慢的光锥,慢慢的拉扯和变形。我们很难给80年代的中国现代艺术创作下一个限定式的形容词,然则总体上,我们可以说在89年以前,中国现代艺术的主体基调,是充满批判精神理想主义的“喧嚣与骚动”。就像刚才提到的,那是一个谶语一般的四月。抽象主义,行为艺术,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等迫不及待的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然则这样的生长终究带着沥沥生生的痛苦的抽搐,生长的疼痛里撕扯出新的集体姿态和声言,而这些,便是这里想要讨论的主题。

89之后,中国的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开始大量涌现。方力钧的“呐喊”(如图)登上了《纽约时代周刊》的封面,成为了一时间中国现代艺术的标志性事件。方力钧也成为了“玩世现实主义”在中国最具标志性的人物。再比如95年岳敏君的《自由领导人民》,取材于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画家德拉克洛瓦1830年著名的油画(如图),却将漫不经心和冷嘲热讽刻在了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呐喊 1993年 方力钧
《自由领导人民》1830年 德拉克罗瓦

《自由领导人民》1995年 岳敏君

张大了嘴打哈欠这样的动作被赋予“呐喊”的意义和讽喻;自由蜕变为一群嘻嘻哈哈穷极无聊人的集体舞蹈。这些,大抵是89以后中国的政治波普艺术和“玩世现实主义”力图表现的主题。

引一段方力钧的话。“王八蛋才上了一百次当之后还要上当。我们宁愿被 称作失落的,无聊的,危机的,泼皮的,迷茫的,却再也不能是被欺骗的。别再想用老方法教育我们,任何教条都会被打上一万个问号, 然后被否定,被扔到垃圾堆里去。”

对抗沉重而荒诞的现实有很多种方法,用哈欠来宣示呐喊是其中的一种。然则这样的宣示,纵然犀利,却多半伤人伤己。“玩世现实主义”通过鼻孔里的不疼不痒的哼声,万事不关心的哈欠,毫不正经的大众狂欢,道出了一种普遍的生存境遇。用犬儒对抗荒诞,用玩世对抗现实,用无聊对抗当下。整体上来说,这些都是充满伤痕的对抗。对抗的方法,大抵上类似于往伤口上撒把烟,然后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满不在乎的笑笑,说,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这样的“不过如此”,道出了中国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充满荒诞和黑色幽默的冷嘲和旁观。一边疼痛,一边冷嘲;一边无奈,一边旁观。

试图把批判理想冷嘲旁观的方式去展现,往往不可避免的失去其间很多重要的元素。这样的失去,未必是出于作者的主观意图,更大程度上是来源于叙述的态度,神情,以及表达的手段。艺术的标签化是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必然的结果。这种标签化演变成某种象征性和标杆性的艺术风格,再进而变成个人化的艺术标记,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性的关注视角渐渐被淡漠和虚无化。换句话说,“玩世现实主义”在标签化的过程中,慢慢变得“玩弄现实”,而这种玩弄,是显然有悖于现实主义的批判原则的。

换一个角度来看,玩世现实主义这种艺术形式的成功,表明它的确捕捉到了一种深层次的生活状态,然则在对这种生活状态进行表达的过程中,另一些同样普遍和深刻的元素被无视了。玩世现实主义通过创痛的集体记忆,把关于生活的纪念浓墨重彩的涂进了他们设下的框架里,让观众的感情和记忆在他们的框架里游走。或者说,他们调用了大众的集体性感念,来填充这些艺术作品的感情色彩。而这样的调用,事实上带有很强烈的伤害性质。

想起中国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我常常会联想起另一些时代和另一些人物。首先是八十年代的中国艺术,这在开篇的时候就已经提到。之前说到“欠八十年代一个人情”,细细想来,不仅仅我们这一代,而是包括了我们的上一辈,都欠八十年代一个人情。玩世现实主义艺术家们所感念,所痛苦,所表现和调动的一切,都根植于80年代。而我们的出生和成长,就在80和90的裂缝中飘零。玩世现实主义者通过反叛80年代来表达他们的痛苦和普遍关注,而我们在他们调动的感情里感念属于80年代的批判和理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和撕裂感。正是这种联系和撕裂,造成了而今对于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的共同阅读。

还有便是一些更久远的年代。属于《新青年》以及鲁迅等等的年代。鲁迅是冷嘲的大家。然则冷嘲伤己更甚于伤人。记得以前看到过许广平回忆起的一些小事,比如冬日的夜晚鲁迅睡不着,便到阳台上去,后来便躺在阳台里。然后许广平拿条毯子盖在鲁迅身上,然后陪他在阳台上躺一夜。这个细节可见鲁迅内心的痛苦。善冷嘲者,必要有坚韧和柔软的心。否则这许多冷嘲,便终究流于一种漠然的表现形式。我对中国现代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的担忧,大半基于此。正是因为这种冷嘲内在的力量,使得驾驭它所需要的内心要比其它任何一种力量都要复杂。这期间的矛盾和冲突,若非有厚实的内心予以抵挡,又有柔韧的灵魂予以体悟,便只能是许许多多无异议的呻吟和廉价的情感调动。

2007年3月17日星期六

身份困境:《小城之春》的女性主义分析

作者: Sapientia

小城之春
导演:费穆
编剧:李天济
摄影:李生伟
主演:韦伟(饰周玉纹)
石羽(饰戴礼言)
李纬(饰章志忱)
张鸿眉(饰戴秀)
黑白故事片 85分钟
文华影片公司1948年出品
中国电影九十年的10部经典之作之一,被香港电影评论界推选为世界100年电影史上最经典的10部电影之一


小城里,年轻少妇周玉纹与丈夫戴礼言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一天,从外面闯入小城的青年医生章志忱打破了这种沉闷。他是礼言分别八年的朋友,也是玉纹过去的情人。礼言的妹妹戴秀喜欢上了志忱,可志忱的心里却装着玉纹……


影片的叙事是由影片人物周玉纹的旁白穿插串连构成的,这种艺术手法在当时的电影行当是一种创新。后来的影评人定义这种手法为“自知观点”的表述方式,“即第一人称‘我’与讲故事的‘我’形成了微妙的参差与对话,故事中的一切仅仅是“我”之所为、所想、所感。”(引自《电影批评》第15页,戴锦华著)安排周玉纹作为旁白的表述者,很巧妙地联系了作为片中人物的周玉纹在叙事情节隐含的情感变化和内心体验,是对女性在一个世俗并且业已没落的知识分子家庭生活的一种细腻而且自然的解读,同时触及到了影片要想探讨的问题:女性身份的困境。

讨论女性身份的困境一定涉及与身份形成有关的人物或者角色,困境的产生也必然包含着相互关系的不和谐或者非理性。《小城之春》在处理对女性身份解读的问题采用了最简单而且是最实用的方式:缩短叙事的时间,缩小叙事的空间,减少片中次要人物。首先,影片的叙事段落大致可以以章志忱的到来和章志忱的离去为划分的界点:志忱到来之前主要以玉纹的旁白作为背景性的交代快速地带过;志忱到来到他离去是本片叙事情节的核心,人物之间关系的转变都有了详细的说明和可以指认的片断;志忱离去的过程同时伴随着玉纹和礼言与志忱两位男性之间关系的尘埃落定,暗含着导演对女性身份问题的终局式解读。其次,影片选择了若干个非常典型的拍摄空间:破败坍塌的城墙、戴礼言的房间、周玉纹的房间、戴秀的房间以及章志忱的房间。这些连续或者非连续的空间构成了展开人物对话和事件发展的重要线索,是人物相互关系转变的坐标。而这部影片的所有叙事均集中在四个主要人物当中,精练之极充分突出了一个小城应该具有的特征:人少而密集。

戴秀和玉纹这两个女性形象,恰好构成了女性主义对女性身份划分的两种阶段:少女形象,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有着美好的幻想和纯真的追求;妻子形象,首先是一种对丈夫的伦理和道德责任,并且是家庭规范和繁杂的道德操守的承受者。周玉纹的旁白和她的言行都说明了她与戴礼言的夫妻关系只是玉纹履行对丈夫责任唯一可以凭借的依据。片中有一节堪称经典的对白:
“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
“能睡就好。”
“全靠安眠药。”
恰如安眠药一样,玉纹通过物质性的交流来遮掩表面平静实则早已破裂的夫妻关系。相反,礼言却多次提出要与玉纹“好好谈一谈”。礼言是一位典型的没落的传统知识分子,却有着作为丈夫难得的自省:他说“我们不应该这样生活下去”,觉得自己对不住玉纹。在与志忱的对话中,礼言也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愧疚。

影片在拍摄志忱到来之前玉纹和礼言同时在场的镜头时,大胆地使用对切镜头,并且不是相同高度机位。只有在他们几次对话中才出现双人镜。这既说明了礼言希望通过对话来缓解夫妻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表达了玉纹作为妻子的第一重身份的困境:是婚姻关系上的妻子还是传统家庭作为妻子这一部分责任的履行者。片中玉纹喜欢独自一个人来到戴秀的房间绣花,她说“仿佛在这间屋里,阳光也特别好些,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什么了”。玉纹一定也有一段如同戴秀一样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那种高昂活泼的曲调让她在“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里”稍稍有了一点安慰,或者说是她少女的回忆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这回忆必然包含着相对于平淡夫妻生活现实的一种愉悦的体验,章志忱的到来解开了回忆的内容,也为玉纹的另一重身份的困境埋下了伏笔。

片中志忱和玉纹的第一次相遇使用了来回的对切镜头,和相同高度的机位。此时出现了玉纹的旁白:“你为什么来,你何必来,叫我怎么办。”而当两人走近时,志忱很惊讶甚至有一点不知所措,“大嫂,是你。”简短的对话已经明确暗示了两人之间一定存在着交往的经历。影片在处理玉纹和礼言在同一空间时都使用了双人镜,这已经与先前的对切镜头形成了对比,将两人时隔十年之后那种依然留存的浓浓爱意很自然地表现了出来。

片中有一个场景处理得非常精彩,玉纹和志忱从城头回来走在一条林阴小道上,两人从彼此挨着,到分开,再次挨在一起,最后是志忱追着玉纹离开了镜头。这恰好吻合了两人关系在影片中的发展脉络:十年前的情人,被迫分开,十年之后的相遇,渐渐有了对回忆续写的冲动。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幻想在现实的环境中无法挽回地破灭。戴秀十六岁生日的晚餐上,玉纹喝醉了。志忱在戴秀面前拉着玉纹的手,随后玉纹的旁白是“像是喝醉,像是做梦”。在酒席间的一举一动让梦有了承载的空间,同时也注定这只是一个美丽的梦。

礼言曾和玉纹谈起让戴秀嫁给志忱的愿望,这触到了玉纹的伤痛之处。她不忍看到戴秀因为志忱移情他人而落到与自己的困境,从另一个侧面说,她希望戴秀永远是自己少女回忆的镜子,一个可以编织品味的梦。与志忱的相逢勾起了玉纹美好的遐想,也是另一重身份困境的体现:作为情人的少女情感和作为妻子的忠贞。玉纹在困境的夹缝中努力寻找着解决的出路,但礼言服药自尽让玉纹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必须作为妻子身份而存在。导演在两处地方设置了片中五个人同在一个镜头中的场景,一处是生日酒席上的划拳,另一处就是礼言醒来的时候,玉纹抚摸着礼言的手坐在床头。这恰好对应着影片的高潮和终曲,一个梦与梦醒时刻的对比。

影片的结局有如一个童话式的完满的封闭结尾:玉纹和礼言最后在朝阳之下的团聚,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两人在没有谈话情形下的双人远景镜头。导演将志忱的离开象征玉纹摆脱了双重身份的困境,或许也是另一个真实的“梦” 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