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上)
约瑟夫·布罗茨基
The Condition We Call Exile
译者:Gill
当我们聚集在这里,在这十二月寒冷的夜晚,在这间照明完善、体面诱人的房间里,谈论流亡作家的苦难的时候,且让我们暂停一分钟,来想想那些——可以说很自然地——没能走进这个房间的人们。让我们想一想,比如,那些正徘徊在西德街头,对周遭现实茫然无知或无限嫉妒的土耳其Gastarbeiters[2]。或者,让我们想想那些正在公海上漂泊的,或已在澳洲腹地某处落脚的越南船民[3]。让我们想想,那些躲过边境巡逻,从南加洲的深沟险壑里爬上美国领土的墨西哥苦力。想一想那些在沙特或科威特成批登陆的巴基斯坦人,流油而富的当地人所不屑的下贱工作,他们群起而争之。想一想那些逃避饥荒,长途跋涉,穿越不毛而涌入埃塞俄比亚的索马里人——或者是相反,涌入索马里的埃塞俄比亚人?行了,我们可以到此为止,因为一分钟的想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尽管这个单子还可以加长很多很多。没有人统计过这些人的数目,将来也没有人——包括联合国的救援机构在内——会去统计:他们成千上万,无法统计,他们组成了所谓的——由于缺乏更好的字眼或更多的同情——移民。
无论这一现象最贴切的名字叫什么,无论这些人出于何种动机,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也无论他们对他们所抛弃和加入的社会将分别产生怎样的影响,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他们的存在,使我们很难再煞有介事地谈论什么流亡作家的苦难。
但我们还是不得不谈;而这不仅仅是因为文人,就跟穷人一样,向来要自求多福。更主要地,这是出于一个古老的、然而大概也是毫无根据的信念:假使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多读一些好书,那些迫使千百万人背井离乡的错误与灾难便可以有所减少。既然我们对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希望几乎无处安放,而一切其他努力又似乎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失败告终——既然是这样,我们便不得不以某种方式相信,文学是社会拥有的唯一的道德保险,是对以邻为壑(dog-eat-dog)之法则的永不失效的拮抗,也是对任何一种推土机式、一刀切式方案的最有力反驳——如果必须给一个理由的话,这理由便是,因为人类的多样性恰恰是文学的存在理由和全部内容。我们不得不谈,因为我们不得不坚持,在展示人性的微妙这一点上,文学无疑是比任何教义和信条都更伟大的、最伟大的教师;也因为,一个社会若是干预文学的自然存在,妨碍人们从文学中获得教益,则它必然会降低自身的潜能,放慢进化的步伐,或许,最终还将危及它自身的稳固。而如果谈论它意味着我们必须自言自语,那或许反倒更好——并非对于我们自己,而是对于文学。
无论流亡作家他本人乐意于否,Gastarbeiters或任何一拨难民都等于是拔掉了他翻领上的鲜花。背井离乡与错投他乡在本世纪都是家常便饭。而我们的流亡作家跟Gastarbeiter或政治难民的共同之处在于,两种人都是逃离较坏的地方,奔向较好的地方。而关于这件事情的真理是,亡出于独裁的人只能够流向民主。要知道,老流亡现也是今非昔比,它不再是离开文明的罗马而前往野蛮的萨尔马提亚,也不是把一个人从,比如说,保加利亚,打发到中国。现代流亡中所发生的,一般说来,是从一潭政治经济的死水转移到一个工业上发达而嘴皮上挂着有关个人自由的最新结论的社会。而另外必须补充的则是,对于一个流亡作家来说,选择这条道路在很多方面都像是重归故里——某个理想一路激励着他,而向着那一理想之所在,他又走近了一步。
如果把流亡作家的生活按体裁归类,那么它必然属于悲喜剧。因为先前有过一段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对民主制度在社会上和物质上的优越性的体验之集中,之深刻,远远超过这一制度下的本国人。但恰恰由于这同一个原因(其主要副产物为语言隔阂),他发现自己彻底无力在这个新社会中扮演任何有意义的角色。他所置身的民主国家给了他物质上的安全,却使他在社会上变得无足轻重。而无足轻重(lack of significance)是任何一个作家,无论流亡与否,都不能接受的。
因为,往往正是对重要地位(significance)的追求构成了他写作生涯的绝大部分。至少,重要地位往往是写作生涯的结果。在流亡作家这一个案里,这几乎还无一例外地是导致流亡的原因。此外,我们或许还要迫不及待地加上:流亡作家身上这种对地位的欲望,是他对原先所在社会的垂直结构所产生的一种条件反射。(自由社会的作家身上的这种欲望,则反映着民主制对它自己不合宪的往昔的返祖记忆。)
就这个方面而言,流亡作家的处境的的确确要比Gastarbeiter或普通难民的处境糟糕得多。他渴望得到承认和重视,这搞得他寝食难安;他忘记了,作为大学教师、讲师、小杂志编辑或撰稿人(这些是如今流亡作家中最常见的职业),他远比干苦力的挣得多。也就是说,我们这位老兄是有点腐化堕落了的——几乎就他的本性而言就必然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在无足轻重默然无闻的状态下还能泰然自足的作家,即便在最佳条件下,也只如格陵兰的凤头鹦鹉那般稀少。在流亡作家中这种态度则几乎全部绝迹。至少,在今天这个房间里,它不存在。这固然可以理解,但依然令人悲哀。
这令人悲哀之处在于,如果说流亡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它教人谦卑。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流亡是关于这一美德的终极课程。而对于一名作家来说,它尤其是无价之宝,因为它将给他可能的最长远的眼光,正如济慈说的,“你远在人类之中”[4]。消失在人类之中,消失在人群——人群?——啊是,在数十亿人之中;像常言说的那样,成为大海里的一根针——只不过是正在被某些人寻觅的一根针——这,就是流亡的全部。放下你的虚荣吧,它说,你不过是大漠中的一粒沙。不要用你那些笔杆子朋友来衡量自己,要用人类的无穷来衡量自己(而人类的无穷差不多就跟非人的一样糟)。你当从这无穷中说话,而不是从你的野心或嫉妒里说话。
然而,不消说,这一呼吁并没有引起注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生活的评论家总是更热衷于他的评论家地位而不是他评论的主题。至于流亡的时候,他则认为他的处境严酷已极,断断不能让它进一步恶化。至于对谦卑的呼吁,他则认为不合时宜。尽管这样的呼吁在任何时候都是适时的,但他或许也有他的道理——因为关于流亡的另一个真理是,它是一个超越物理状态的、形而上的状态。至少,它有着相当清晰、相当明显的形而上意味;无视或回避这一点则无异于自欺,无异于歪曲你所经历的一切的真实意义,无异于将自己永远囚禁在被动接受事物的终端,沦为一个没有理解力的牺牲品。
因为缺乏一个好榜样(尽管我们想到了米沃什和穆齐尔),我们无法描述另一种可能的行为方式。不过也没关系,因为我们今天来这里要谈的,显然是流亡的现实,而不是它的可能。而现实就是流亡作家时时刻刻处心积虑不屈不挠地力图恢复他的地位、他的领袖作用、他的权威。他主要考虑的对象自然还是远在老家的同胞们,不过在险恶的异国他乡,他同样想呼风唤雨,鹤立于流亡同辈之鸡群。他对流亡的形而上意义采取鸵鸟政策,而全神贯注于当前的、眼下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于是他对处在同样困境中的同行污言相向,对论敌大动肝火,接受不计其数的采访,BBC,RTF,德国之声,美国之音,以及不计其数的公开信,声明,会议——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过去在采购食品的长龙中或在小官僚散发霉味的接待室里消耗掉的精力,现在被释放出来,并失去了控制。没有谁可以节制他,更不必说他的亲人(因为他自己就俨然已成为恺撒的妻子,俨然不容置疑[5]——他那大约是识字的、然而已年老色衰的妻子,怎么能够纠正乃至反对他这个经过权威认证的殉道者呢?),他的自我迅速膨胀,直径不断扩大,直至充满了二氧化碳,脱离现实而飞升——尤其如果他住在巴黎:蒙哥尔菲兄弟[6]正是在此开创了先例。
乘气球旅行是鲁莽的。并且,最要紧的是,它是不可预测的:旅行者轻易就成了风向——在此处,乃是政治风向——的玩物。因而我们的旅行家之热衷于收听一切天气预报、有时候甚至斗胆自己发出预报,也就不足为怪了。这里说的天气当然不是出发地或者途中某地的天气,而是目的地的天气,因为我们的气球旅行者归心似箭,无一例外。
而关于这件事情的第三个真理则大概是,流亡作家大体上是一个向后看、向后走的存在物。换句话说,追怀往事在他的生活中(与其他人相比)占有过量的比重,而将现实逼退到阴影之中,并使未来黯然失色,有如沉落在特浓的豌豆汤里。像但丁《地狱篇》里的假先知一样,他的脑袋永远朝后,他的眼泪或口水顺着肩胛骨流淌。无论他是否天生如此多愁善感,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在国外他注定只拥有一小撮读者,因而他情不自禁地向往起那被他抛在身后的——真实的,或他想像出来的——庞大的读者群。前者使他充满怨毒,而后者使他充满白日梦。哪怕他得到了旅行的自由,哪怕他确实去了一些地方,他的写作仍然会死抱着过去那些熟悉的材料不放,写出的东西也无非是老作品的续集。如果你跟一名流亡作家谈起这个话题,他极有可能同你回忆奥维德的罗马,但丁的佛罗伦萨,以及——稍作停顿之后——乔伊斯的都柏林。
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谱系[7],而且它比上面那串名字还要长得多。只要我们乐意,我们可以将它一路上溯,直到亚当。然而我们必须小心它在公众的、以及在我们这些人的头脑之中所经常占据的位置。许多高贵家族于世代更迭或一场革命之中所经历的沉浮我们都很清楚。家谱之树(family trees)既不能成为森林,也不能遮掩森林,而森林如今正向前推进。这里我在串用比喻——不过我或许能为此辩护说,我的意思是,倘若我们竟指望着自己于将来跻身上述那几位少数人物的行列,则我们与其说是太过轻狂,倒不如说是太过轻率了。当然了,作家们关心的总是身后声名,而流亡作家尤其如此——就鞭策效果而言,祖国之陷他于人为制造的遗忘远不如自由市场评论界抛给他同辈作家的青眼。然而,对于这样一种自我疏离[8]的过程我们得谨慎从事,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应该意识到,在人口爆炸的同时,人口统计学也成了文学的一个方面。如今平均每个读者所拥有的作者,一句话,太多了。几十年前一个成年人若想想他还须读的书籍或作者,他会开出三四十个名字;而如今这些名字数以千计。如今你走进书店就如同走进音像店,听完所有乐队所有个人的专辑会花掉你一辈子的时间,而这成千上万之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流亡作品——更不要说还是好作品。而哪怕你头上顶着一圈流亡的光环,公众也依然会读别人的,而不读你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刚愎自用或是被误导等等,而是因为你的书,根据统计学规律,就应该属于大路货或者垃圾一类。换句话说,公众只想读他们自己。在世界上任意一座城市任意一条街在白天或黑夜的任意一个时刻没有听说过你的人总是多于听说过的。
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下)
[译者按] Joseph Brodsky,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一岁至三岁半德军围城,十五岁突然退学(次年赫鲁晓夫开始解冻),其后六年跳槽十三次(包括兵工厂,地质队,和太平间),十七岁开始写诗,二十三岁遭逮捕,被控以“寄生虫”罪名,获刑五年流放并强制劳动。在流放地借助辞典阅读T. S. 艾略特,奥登,等。1972年被永久逐出苏联,辗转定居美国。五年后开始用俄英两种语言写作。最后,且或许最不重要的,当被问及“你作为美国公民而凭俄语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俄国人”时,他回答:“我是犹太人。” 1996年他死于心脏病。
“在苏联他因为政治罪名受审(尽管他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在美国,正好相反,人们当他是个讨嫌的纽约知识分子,若不是因为他过去长期经受的苦难,以及他作为一名杰出的旁观者的地位,他的观点简直是反动得不值一驳。”(Bethea: 1994[1])
1987年12月2日至7日,多国流亡作家齐集维也纳,参加第一届以他们自己为主题的Wheatland Conference on Literature。本文即布罗茨基为该会议而作,但据说反响不佳。
本文据On Grief and Reason,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5译出,参考了王希苏译本:《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王译的在线版本点此)
[1] Bethea在这一段的脚注中引用道:“布罗茨基的回答[1964年受审时他回答法官说,诗人这一职业(calling)来自上帝],如果在美国重复的话,也同样会挑起愤怒。在苏联你是诗人因为有关部门允许你做个诗人。在美国你是诗人因为没什么部门可以阻止你做个诗人……无论在哪里,写诗似乎都跟上帝(在这里无非是“诗性感召”(poetic calling)的缩写)无关。”(Baranczak, Breathing, 203)
[2] 客籍工人
[3] 70年代南越战败之后,大批越南人为躲避迫害,乘渔船逃离,部分被救起送往香港及东南亚其他国家。79年中越开战之后,又有大批华裔越南人沦为船民。
[4] “Thou art far in humanity”,出处不详。
[5] 典出尤利乌斯·恺撒名言:“恺撒的妻子必须是不容置疑的。”
[6] 热气球的发明人
[7] 即奥维德、但丁、乔伊斯等,下文“少数人物”亦指此。
[8] Self-estrangement,源于由什克洛夫斯基(V. Shklovsky)提出的、作为其文学理论的核心概念的“陌生化”(estrangement)。布罗茨基所谓的自我疏离则近似于某种摆脱一切自我陶醉或自哀自怜的、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