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从栽培到改造
作者:Gill
Michael Sandel, The Case against Perfection: Ethics in the age of genetic engineering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本书前身为发表于Atlantic Monthly的同名论文http://www.theatlantic.com/doc/200404/sandel
与我们通常认为的相反,似乎是美国而不是中国代表着先进应试教育的发展方向。
据Michael Sandel这本副题为《基因工程时代的伦理》的书报道,在美国,约有四五百万未成年学生为了提高学习效率而服用利他林(一种治疗小儿多动症的药物),使该药的处方量在过去十五年里飙升1700%;ETS规定,有学习障碍的学生参加SAT可以获得额外的考试时间(而这一点不会在考试结果上标识出来),家长们便不惜雇请心理医生将自己的孩子鉴定为障碍儿;复习备考产业如雨后春笋这自不必说(其年产值已达二十五亿美元),更有IvyWise(或译为“智取长春藤”?)这样的入学咨询公司自高中开始提供全程指导,它们甚至可以告诉你哪一类课外活动或实习经历最受大学的青睐。
而这一切的发展壮大不过短短十几年工夫。一代人之前,“几乎没有学生会为SAT操心”。他们可能在嚎叫,可能在路上,也可能正把鲜花插进士兵的枪管,但你无论如何不能想像他们坐在SAT补习班里,或参加咨询公司推荐的社区服务。这一转变沉重地打击了我(或者也包括你?)对某一种教育之存在可能性的幻想。那一种教育——我们姑且称之为作为栽培的教育——包含了太多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东西。施特劳斯在1959年说,自由教育的成品是一个cultured man,而“culture首先意味着农作:对土壤及其作物的培育,对土壤的照料,按其本性对土壤品质的提升。在派生意义上,culture现今主要意味着按心灵的本性培育心灵,照料并提升心灵的天然禀赋。”但这样一种教育似乎更应该属于1559、而不是1959年。它属于前资本主义时代。
至于资本主义——让我们重复很多人说过的东西——是一个理性化的、可计算的生产组织方式,是“数目字管理”。而无论 “心灵的本性”,或 “有文化的人”,没有一样是数目字所能表达的东西。大学固然可以在自己的围墙内坚守某种不能计算的理想,但这不能阻止其入学机制被人们用一种冷漠而科学的态度算计透彻。
在这个意义上,IvyWise,或新东方,它们所代表的恰恰是理性精神的一次延伸,是有组织的奋斗对于随波逐流的懵懂生活的一次胜利:在GRE或哈佛录取通知书之中并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规律是可以掌握的;而只要掌握规律,我们就可以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产出。这一去魅过程,说实在,来得不是太快,而是已经很迟。
当然,你会问,这一切和基因工程有什么关系?
回答是,基因工程(特指用于非医疗目的,即用于额外加强人类能力的)与入学咨询事实上是同一种产业:它们都致力于打造优胜劣汰中的强者,更健康的体魄,更合群的性格,更聪明的头脑,或更漂亮的简历;而原材料的本性对于它们来说,要么是不重要的,要么干脆就是一项需要改变的劣势。只要你不是碰巧信奉某种原教旨主义,那么两者的区别对你来说就只在于,后者是后天进行、技术含量相对较低的,而前者是先天进行的、高技术的。从低技术切换到高技术,是Sandel这本书中最激发想像的一次蒙太奇。
然而他论证却陷入了困境。这一类产业最危险的地方,Sandel写道,“不在于它所寻求的完美,而在于它所展现并促进的人类的一种倾向”:我们过分看重自身的意愿和按着自身意愿取得的东西,而彻底看轻被给予的东西(46页)。在狂妄自大——即便我们有理由自大——的极点,“我们除了自身的意愿之外,将不再肯定或接受任何其他东西”(100页)。
但是,正如Sandel自己指出的,我们搜索枯肠,却找不到恰当的现代话语来表达对这一倾向的担忧和疑虑(9页)——节制作为美德是前现代的;宗教信仰是前现代的;对于伦理危机的担忧也是前现代的(现代的观点是,伦理是人的产物而非高于人的存在,基因技术将带来新的伦理,而不应该让基因技术被旧伦理所束缚)。基因工程的反对者好不容易抓到一根现代稻草,即所谓胚胎的自主权(autonomy),但很不幸,胚胎对于自己拥有什么基因,本来就是没有自主权的。而在支持者这一面看来,基因工程则恰恰集现代精神之大成——相信理性,相信计算,相信进步的无限可能和无限价值,大胆创新,拒绝听天由命,上帝给了一张脸,自己还要再造出一张来,并且这一张脸将带来实实在在的幸福……换言之,Sandel为之担忧的倾向,到头来正是现代人为之骄傲的东西。而最困难的莫过于说服一个现代人,当你可以做这件事的时候,你还可以选择不做。
或许,Sandel的担忧的最恰当、最有力的表达是这样的(来自原书第二章中一个没有充分发展的论证):并不是所有遵循规则的玩法都能使游戏健康地进行下去(36页)。如果有一天,基因加强版运动员从罚球线起跳扣篮如同儿戏,那么篮球运动所展示的将不再是篮球技术,而是基因技术。我们可以指责基因工程使这项运动丧失了它的本质。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指责IvyWise所代表的理念——或不如说,正是这一理念替IvyWise带来了的市场——即教育不是按照心灵的本性栽培人,而是按照优胜劣汰的规则改造人:在竞争日益严酷的社会里,作为栽培的教育之丧失它的本质,并不会太遥远。
当然,如果我们诉诸一项活动的本质来表达我们的不安,我们就必须面对有关本质的最根本的问题。即,如果用基因技术改造篮球运动员的正当性取决于篮球运动的本质,那么,用基因技术改造胚胎的正当性就必须取决于该胚胎日后生活的本质。而询问生活的本质,在生活中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在哲学上(在现代)则是一种落伍的表现——我不知道Sandel是出于哪一种考虑,而没有从“游戏的本质”(36-44页)自然地上升到生活的本质。如果认为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一步,我认为这是大大低估了他的智慧。
评论:
Sandel说基因工程最终将 “leave us with nothing to affirm or behold outsideour own will”,他是否在暗示这所谓的自我意志也许就是现代性的终端呢?即,通过计算而得以实现的永恒进步将并不以社会整体为单位,而是指向淡漠的、单个的人。基因工程开启的或可以说是后现代的自恋,它从技术和心理上鼓励了个人主义去占领现代人失陷的精神领地。有趣的是,这一颇具精英意识的、冷漠计算的教育也可能促进社会的平等化进程。消费、享乐——资本主义极宠爱的一种生产力——仅是教育成品们正在或即将面对的生活方式,而远非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事实上,几乎一切自称时代性的、社会性的价值取向都因其暗含的强权与专制而值得警惕,除却那种宽容、淡漠、只提供环境而非实质的氛围。身在其中的每个人得以进行或许能称得上是“自由”的建构,我们以自己的内心为尺度,而无论激情还是理性,它们作为外在于主体的客观尺度将不复存在——它们只有栖身于主体内才具备合法性。浅薄的快乐和深刻的快乐在这里将享有同等的尊重,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自我意志使“社会的人”全面进化为“心理的人”,人在世界中寻找的仅仅是她自己。倘若这个假说不致完全荒谬,那么慈继伟教授强调的主体性(subjectivity)也许并非一个超越历史的范畴,而很可能是现代的产物。(Cho)
1 条评论:
恩,我喜欢Gill同学的文笔
也提醒了我。。。我很久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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