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的界限 · 与Prof. Ci的一次谈话
给L
------ Robert Frost, “A Question”
时间:2008.4.18. 2:00 p.m. – 6:00 p.m.
地点:Prof. Jiwei Ci的办公室
致歉:以下段落凭记忆整合,不免遗漏玑珠、错会师意。
I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反思最初是工具性的,是一种危机思维,它并非存在的常态。我们只有在“出问题”时才会反思,只有在觉得“不舒服”时才会叩问存在的意义(或者说,这类叩问的姿态本身就仿佛意指:“存在有意义吗?存在不会没有意义吧?”)。譬如,近代数学由于航海的需求而突飞猛进(Prof. Ci在此处澄清自己只是随手举例,未经推敲)。用海德格尔的例子来说,人使用锤子从事劳动,如果锤子不坏,人是不会想到要去研究锤子的性质的(疑问一:反思与格物是否有区别,即,客观世界和人的自身分别作为认知对象是否不同?显然,人的自身无法彻底对象化、客体化。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既是反思的主体,又是反思的客体。疑问二:人和自己的存在是何关系?锤子的例子令人困惑,如果它可以被理解并转换为“存在使用存在从事存在”,那么这个例子似乎不如它看上去那么明晰)。因此,人作为反思的存在是变异的,作为生活的存在才是自然的——“为认知而认知”的笛卡尔并非人的常态。
然而,反思由危机引发,却不可避免地最终脱离危机、褪下它原初的工具性而成为价值自足的行为(疑问:为何反思并未止于问题的解决?反思被认为具备的所谓“工具性”和被人们通常称为“求知欲”和“好奇心”的东西是否矛盾?)。现代学科在高等院校中的存在即反思被常规化后的产物(有否必要区分社科、自然科学及人文学科尤其是哲学?思考并不等于反思,后者似乎具体指以思考者自身为对象的思考,与“内在批判”相仿),它们不再依附于解决危机的需求,获得了独立存在的地位。
II
海德格尔对人的存在意义有过相当悲观的描述(对此,Prof. Ci似乎颇不愿提起),他认为人的存在并没有根基,存在的深处是无底的万丈深渊,我们最终必须停止追问,倚赖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或曰传统而得以继续生活——这一使我们得以继续生活的根基无法用理性证明。传统往往被世世代代的人类奉为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它让我们在反思至绝处时生活下去。停止反思并非逃避,何时停止是一种智慧(practical wisdom)。因此认知止境即政治止境,反思的界限由公共空间划定。用马克思的术语来说,认识世界是为改造世界(Prof. Ci对于提及马克思似乎颇不好意思)。在这个意义上,反思是一种群体行为。亚历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阿伦特和哈贝马斯强调公共空间,都是在这一维度内的展开(在此Prof.Ci推荐Maclntyre的“After Virtue”)。
人需要对反思这一行为自身进行反思——这一需要来自政治止境、来自公共空间。这一政治(或称伦理)的需要要求我们反思哲学有何价值、反思反思有何价值。没有任何反思可以在坐标缺失的情况下进行,没有任何坐标不是或多或少带有武断(arbitrary)的成分。我们循着坐标缓缓行进——这并不阻碍我们对坐标本身进行反思。最终,它不可能被抛弃,只可能被置换(我们似乎无法穷尽对坐标的认识,更多时候,我们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遵循的坐标。对坐标认识的清晰性和完整性对反思者来说是一个神话,正如对自我的认识是一个神话——circular & begging the question.这是否意味着,对坐标这一概念的引入毫无意义?)。最后,反思者必须止步于某种稳定性,停止追问:当且仅当行至反思的界限时,她成为一介顺民(然而,除僭越外反思并无界限,又或,反思的界限模糊不清,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由于我们总是按照群体或想象的群体模铸自己的行为,行为(包括思考行为)本身具有不可消除的社会性。(行为的动机和结果都具有社会性。当今,资本主义一手扶植一手娇纵的个体性不断蚕食公共空间,使伦理不再可能,也使私人领域伤痕累累、甚至使人无法安然栖于她的身体内。)奴隶制是贵族们的福祉,它使思考衣食无忧、歆享闲暇。在那些时代里,劳动最不光荣。在全民汲汲为生计奔忙的现代社会,在现代化(指功利化)的进程中,人类从由奴隶制支撑的自由王国滑入必然王国,每个人都因她的自由——因被切割均分到每个人手里的那一小块一小块自由——而饱受奴役。(Prof. Ci在此引出阿伦特笔下人的三个条件“劳动”(labor)、“工作”(work)、“行动”(action)。Prof. Ci并未就此深入展开,有兴趣的小朋友们可自行翻阅"The Human Condi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此外顺带提及的还有哈贝马斯有关公共空间的论述。)
III
反思中浸润着文化特征,它不可避免地总是在时间、传统的维度内进行——作为抽象人的反思因此或多或少总带有具像人的烙印。作为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自认为站在世界公民的立场上进行反思不免虚妄。
IV
(问:对于沉湎于破坏性反思并深刻质疑生产性反思的现代症候,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力”是否可以穷尽这一冲动?)将事物的原因归结为冲动是解释力匮乏的表现,这就好比是在说:到此为止,多说无益。弗洛伊德所谓“死亡驱力”,即柏拉图之谓“Thanatus”, 意指一种解离之力,与作为结合之力的爱欲(Eros)相对。我个人对“死亡驱力”这一颇具修辞意味的称谓颇不以为然:为何不实实在在地称其为“解离驱力”,而非要冠以“死亡”这类堂皇之名?为何要将此类冲动归结为与爱欲同等地位的另一原欲,为何不将其看作爱欲受到阻碍后的扭曲形式?(Prof. Ci这一论调无可争辩的饱含政治意蕴。人们不愿承认“死亡驱力”这一称谓而欲使用“解离驱力”,因为前者用一种宿命的口吻泄露了人的偏执和无望,后者则用中性的语言掩盖了这一事实——在此我并不讳言,我这样说同样具有政治意味。)
V
Something is held (by somebody) to be true. Reflexivity should not be bounded, but it needs to be anchored. We need causality to be the cement of universe. (I shall resist the temptation to question the rhetoric distinction between “bound” and “anchor”, bearing in mind Eliot’s lines: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at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价值、冲动这类东西往往由各色隐性的预设构成,出于惯性或惰性或需要,我们任由它们指引反思前行。哪怕是在我们自身内部,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也必须是在朦胧隐晦中掌控我们的思想活动——一旦我们将其提到意识层面,让它成为思维的对象、变得清晰显白起来,这位昔日的君王就已经失去它曾经掌控的思想王国——它赤身裸体站在法庭上听候审讯,等待朦胧隐晦的宝座上那位篡位者颔首示意思维的大法官所作出的仲裁。
VI
悲观主义是需要自己得出的结论。无论在光明里跳,还是在黑暗里跳,都只有自己知道。
7 条评论:
建议作为沙龙话题。印象中好像好久没有沙龙了……
第二段从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意义开始说起。关于传统的那段话完全可以把“传统”用“道德”来代替。在公众领域的范畴内,都是对认知的一种限定。哈贝马斯强调私人空间要防止公众空间的入侵,但分割公众空间,并与私人空间对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入侵了。存在的意义在政治的范畴内得不到解释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与其如此,倒不如在生物或者统计的范畴内得到解释。某种程度上讲,后两者是人道主义的一种新的根基。
“行为的动机和结果都具有社会性。当今,资本主义一手扶植一手娇纵的个体性不断蚕食公共空间,使伦理不再可 能,也使私人领域伤痕累累、甚至使人无法安然栖于她的身体内”这一点,的确是非常精确,令人拍案而暗自神伤的论述。个体的自由是包含有是否选择接受这样一种自由的自由,而由于这样的选择固有的条件,进而演化为一元的自由,即被奴役的自由。
To 浮云:
其实间或有过几次,比如学期初有关台湾大选的沙龙、3/5 海子诗会、西藏·奥运问题的沙龙。赞同以此作为沙龙话题,想必所有困于反思的小朋友们(这样的小朋友们一定不占少数)都有话说^^
用"道德"替换"传统"异常狡猾。前者差不多已被谱系学家反思掉了,后者作为历史在反思中幸存、并得以在谱系学家手里改头换面获得假释。在雅典城邦,私人领域乏善可陈;"防止入侵"作为一个现代的概念大可作为人堕落的证据。存在的意义恰恰只有在政治范畴内才能得到解决呵,单数人的存在注定毫无意义——这一点在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有必要成为常识。生物我完全不懂,或可解释一下?统计可指人口统计学?那将是很布罗茨基的词语(尽管就其通常含义我也完全不懂)@@
“被奴役的自由”,呵呵。 我很难想象有什么自由不是被奴役的。除了选择性地让渡它,自由于我何益焉?有些真理适合作为沉默的共识,另一些则适合在言说中用以照亮已足够黑暗的生活。“自由的被奴役性”有时更适合被归为前者。
对……旧浪潮边栏的“沙龙”那里好就没有更新了……
观点很繁多啊,结果直接导致我这种行外人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个是不是可以看成是“反思”的一种传统?
就说说弗洛伊德吧,我也就这个人熟一点。我很赞同你的观点。“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穷尽,它是一种对可能的穷尽、不确定的终结的恐惧。完全可以看作是力比多“受到阻碍后的扭曲形式”。当然这个是动力心理学的解释。
回到海德格尔的“反思”上,我觉得“反思”遵循测不准原理。测不准原理来自于量子物理,指微观粒子的运动是无法被准确测量的。因为测量的行为本身就会干扰微观粒子的现有运动。“反思”我觉得,也是这样。当一个存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时,它就成了一个此在。(好像海德格尔是这么说的,如有出入还请谅解)所以我推测且认为,反思作为一个个体的行为是没有什么研究价值的。同样也可以说,对每个“此在”的“存在是没有根基”,“此在”的“存在深处是无敌的万丈深渊”。(这里的“此在”也可以看成“人”)然而在宏观层面,测不准原理失效,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个美妙的波动模型。
ps:其实在这里个体可以看成一个stochastic process。而宏观层面的研究可以看成是stochastic calculus。
to PZ:
测不准原理的例子很有趣。可是我不知道反思(或者存/此在)宏观层面的研究会是什么样呵?
to Cho:
PZ的意思可以解读成:不能将存在客体化来反思——别而嘉耶夫会怎么说呢?
to 浮云:
谢谢建议,不日我会更新沙龙栏。
To PZ:
这貌似不像反思的传统啊,当年苏格拉底说话,街头巷尾的雅典人并没有理解障碍(或者即便有,我们也无从知晓)。这更像是现代学科化专业化的怪胎。我们一方面抗争,一方面成为帮凶。
呃······那个是Prof.Ci的观点,我无功受禄了。我的观点在括号里,不知PZ同学是否觉得值得一驳?
多谢对测不准原理的联想,让人眼前一亮^^ 另:同化之问。
To 化之:
关于别尔嘉耶夫,窃以为这里有必要掉一下书袋~
(他是有点啰嗦,但耐心读完多有所得。粗体是我加的)
“德国的认识论总是谈论认识中的主体和客体,主观的和客观的东西。在这里,认识就是进行客体化。认识主体不是存在,主体具有认识论的性质,而不是本体论性质,它是理想的逻辑形式,完全不是人的形式,这些形式与人的联系是不清楚的。存在被瓦解并消失,被主体和客体所取代。进行认识的根本不是“我”,不是活生生的“某某”人,不是具体的个性,而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它位于存在之外并与存在对立。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不是人,不是存在。而且这个主题所认识的完全不是存在,而是与之对立的客体,它与主体相关,并且是为认识而专门建造的。存在从主体和客体那里消失。主体和客体的对立自身消灭存在。在进行客体化时,整个生命就会死亡,存在就会消失。认识是进行客体化,但是,在进行客体化的过程中认识的目的是达不到的。认识的悲剧就在这里,许多哲学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悲剧,并这样表述它:存在是非理性的和个性的,但我所认识的总是理性的和共性的东西。结果,客体与主体完全格格不入并与之对立。主体与客体处在逻辑相关的状态之中,彼此相互依存,并永远对立与对抗。如果说“柏拉图”,或“早期基督教”,或“德国的神秘主义”成为我的认识客体,那么我不能理解它们,不能在它们之中找到意义。进行客体化就是在进行消灭,因为接近意义需要参与,而参与不是进行客体化。这一点在所谓的“关于精神的科学”里是十分明显的,在这里,进行客体化永远是真正认识的死亡。在“关于自然界的科学”里情况有些不同,但这不是我现在的研究对象。
(《人的使命》第一章 “伦理认识问题” 第二节 “客体与主体。认识中的客体化 ”)
粗体居然无法显示...抱歉只能凑合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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