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7日星期二

遗忘与记取,都在繁华最深处

作者:一格


傍晚时分的香港岛最是热闹。放工,归家,行街,睇戏……人们从不同的大街小巷涌出来,又很快融入各自的大街小巷去。穿过最繁华的购物区铜锣湾,电车轨便切入了北角,那一片灯影闪烁的霓虹里。

北角是个普通的地名,一些随处可见的大厦林立在的寻常的街道。它们披着红尘的薄纱,呼应霓虹最深处的欢颜。百年的沧桑风雨,这里住过客家千百户的移民,收留过南下凋落的名伶,隔岸的惊涛骇浪,也于此敲响了回音。商务印书馆的总部,就在前面,这时候已经大门紧闭。

我步入英皇道的一间大厦,要在一些影像和画面里,寻找一个被遗忘的人。她有着美丽的笑容和纯洁的目光;她干净的名字,淹没在斑斑血迹,那,是一颗子弹的喋血,一片河山的殷红——她就是林昭,一个1968年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被秘密杀害的北大女生。

林昭1954年以江苏省文科最高分考入北大新闻系。热爱文学,才华横溢的她,仿佛一朵水乡的白莲,开放在未名湖中。然而57年的反右运动夺走了未名湖的宁静,年轻的思想尚未结实便在霜冻中凋零。林昭因在反右期间“态度恶劣”、“攻击政策”于1960年被捕,受尽折磨,八年后被秘密杀害。没有人知道她的尸骨被丢弃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是谁宣判了她的死刑,甚至,提起她的名字,都是一种极大的危险和自讨苦吃。于是,在那充满口号、审判和斗争的岁月里,林昭被人遗忘了,遗忘得那么彻底。

直到80年代初的黎明,一息尚存的故人,才敢站出来四处奔波,找寻她遗留在人间的痕迹,为她捧出满腔的血与泪。然而红尘的转变却是比那星斗的迁徙快上许多——故居无存,亲人几尽,几个知交天涯零落,即便是在母校北京大学,也很少有年轻人知道几十年前那些个风雨交加夜了。北大百年华诞的日子,昔日的同窗挚友多年离乱,重又聚首,当年的风华正茂都付与了塞外归来的两鬓斑白,提起那个“林姑娘”,无人不泪垂。

我所看到的纪录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一位新华社记者自费拍摄的。由于种种原因,摄制工作异常艰辛,历时五年,于今年三月完成。而那名记者也因此丢掉了工作。

影片结束,如梦初醒。我似是被一个遥远的时空带走,刚要迷失其中,就又被另一个时空及时地拽了出来。看着窗外依旧的车如流水,才真的发现,相隔四十年已经是太长的距离,看那样的历史更像是在听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林昭于我,则更像是一个传奇。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半点的不尊敬和不屑,我只是没有驾驭整个事件并且对其进行评论的能力,我把这归因于我已远离那个时代。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离得还不够远。

作为才女的林昭,作为右派的林昭,作为政治犯的林昭,作为女儿的林昭,作为诗人的林昭……都足以各自独立地被人著书立传。而斯人于我,最为受关注之处,还是因为她的北大女生的身份。她是倔强而纯真的,她是美丽而充满才情的,她爱哭却也坚强,她体弱却好出风头,她冰雪聪明感情丰富,她也有她自己未名湖畔的微雨与低云。这样的描写或许可以用来形容今天图书馆里,31楼前大把的女生,然而在林昭的生命里,这样的才华与良知却没能让她“成为新中国最优秀的女新闻工作者”,相反带给她的却是,身心的滴血和灵魂的窒息。

如此讽刺的结局让我唏嘘不已。想起苏轼在《洗儿戏作》中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样的心情有几分自嘲却也真真切切:林昭原名彭令昭,她父亲希望她拥有班昭的才华;他在得知女儿被捕后在狱中自杀;林昭的母亲听到 “交五分钱子弹费”后(林昭被执行后有人到她家向他母亲索要子弹费),当即昏倒,后暴死街头。

我听说才情能点亮一个女子的眼睛,我听说读书人要写得千古文章万年长,可为什么我看见全的是瓦,碎的是玉?女儿似水,清也罢,浊也罢,奔出门去,都抵挡不了那浩浩荡荡的洪流。才华与激情究竟是一代人的骄傲还是一个人的悲哀呢?此时,文姬的胡笳吹过了西湖畔秋风秋雨的孤冢,易安的彩笺尺素遥寄撒哈拉不再来的雨季,长安的班昭延续了别人,长安的鱼玄机断送了自己……后来的歌者唱道: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她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这也许只是歌者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夜已深,我要快些归去。巴士穿越高楼林立的中环,银行、酒店、写字楼摩肩接踵;苏荷区的酒吧和街灯是这个城市的招牌笑容。有人夜半歌声,有人醉生梦死。在这样的重围里,你可以选择吸收每一个分贝的声音,也可以拒绝任何的诱惑以保持安静与清醒。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就好像那些已逝的苍白的容颜,被人用不同的方法,涂上一抹胭脂的绯红。你不妨遗忘,也可以记取。

2004年8月6日星期五

3 条评论:

YoL 说...

完了 我本来也想写林昭的 被你写掉了

殷守甫 说...

真是好文才啊
是我一度会抄录的文章^_^

onegrid 说...

sigh,两年多前的文字,现在已经不太接纳自己这种文风了 全当供批判的素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