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文化是干什么用的

作者:石见

记得高中历史课上,有位仁兄突然问老师一个问题:“老师,洪秀全是干什么用的?”如此发问,算是超凡脱俗了。却见历史老师沉吟片刻,答道:“干什么用的?……嗯,填空用的。”众人绝倒。

洪秀全之出生,跑不出阴阳和合之自然法则;生平事迹,也只是他自由意志与身外诸端相互作用之结果,并非“生以致用”(至少,“致人之用”。目下暂不谈“天命”等概念)。今所谓“文化”者,亦复如是:所指无非特定区域的特定人群中,年深日久,经由特定条件,自然生长出一些一定范围内共通的东西。仿佛树木的年轮——谁也没让它长成那样,你说它是干什么用的?诚然,就像经验丰富的植物学家,可以从年轮读出树木生长的状况、乃至天气变化等等信息一样,人也可以将某种文化作为素材,分析出某一特定人群的精神特质等等——这本是学人的职分,不必赘述。然而有的时候,“文化”却被“用”得那么绝,那么有创意。在这里试着说几样:

先提一类小物件——到了任何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都能看见如云的摊位,出售诸如“宝葫芦”、“十二生肖玉佩”等纪念物。一乡水土,一乡人情,游人总想带回一点有特色的物品,留作将来回味的索引。然而,方才那些物件,似乎全国统一发行,并无任何一点乡土特征;论做工,流水线生产,根本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那些东西到底算什么,如何能养活那五湖四海的商贩?想想看,它们无非满足了游客吃、照以外的、另一角度的占有欲。何种占有欲?方才甚至连“艺术审美”角度都已排除,似乎只剩了“文化”一端。也就是说,那些小玩意儿,倒是一种最纯净的“文化用品”;小摊贩用此种“文化”糊口,称得上全职文化使者——因为,广大人民群众对“文化”有需要。

文化二字,到了一些学者手中,则面貌大改——远不象前者那样小巧而具体,却是广博高妙,精深莫测。但这依然不妨碍“用”:文化在这里,乃是“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何解?“祖传”乃是文化必须要从长着尾巴那年算起(可以理解为猴,也可以理解为伏羲女娲),经由历代爷爷参与,如是深厚沉淀,乃成人类智慧之结晶(不过“沉淀”跟“结晶”好像是两码事);“秘方”指文化之崇高难辨,“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最关键是“包治百病”——一切社会问题,都可以先升华到文化层面,再高屋建瓴、飞流直下地回到现实层面,得出一些结论。如此,可以绕开统计调查的缛节、超越逻辑推理的桎梏,何乐而不为。此处还要绷起脸强调一下,这种现象不仅仅存在于“学术”中,其实,任何人都可以用这个办法,借“文化”来操纵结论。

此外,而今在耳畔回响的是“保护文化遗产”的呼声——似乎“文化”真的就像那些古物一般,金贵易碎。其实也不全如此——有的时候,人那敏感娇嫩的内心,反而要靠文化来保全:要么是拍着他人的肩膀笑曰“没喝过豆汁儿?太可怜了,你人生如此不完整……”,要么是几个人用方言高谈阔论,不时从旁听者的迷茫眼神中找到“归属感”。大而言之,国人谈文化,言必称“上下五千年”,意在告诉番帮夷狄:“长幼有序,不可造次”;必称“光辉灿烂的华夏文明”,多少有点“先前阔”的意味。而且,我们似乎还特别注重一种文化的“对称美”,无论谈到什么层面,一定要分庭抗礼才好。举例说明:《三国演义》刘备教导庞统说:“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射雕英雄传》第一回:“……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虽然有些字句明显是“无情对”,但只要队仗工整,内容倒在其次。“文化交流”中,把周秦汉唐的砖头瓦片垫在脚下,取得了平起平坐的地位,似乎成全了我们的“民族自豪感”。然而这全无代价吗?强调“不同但是平等”,是否让所谓文化的差异,湮没了一些本是共通的标准——抑或是在有意湮没?

如前面所说:人需要文化,文化也可以抚慰人。然而,一个人生在世间,谈不上顶天立地,却总要看看,天是什么样,地是什么样,那些最朴素的、未经人咀嚼处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吧。若是“绣龙襁褓”——“绣龙马褂”——“绣龙装裹”这样“一条龙”,一辈子兜在一个编织袋里,真个死了也冤——更要命的是,你不知道这个口袋,是不是《西游记》里黄眉的那个“人种袋”。

怀着单纯的热忱,一生委身“文化”,确实是很浪漫的事。但我想去问问一位在屏风上描龙绣凤的工匠:我相信你如婴儿般手洁心清,然而,这屏风纷繁的刺绣,是否遮蔽了一些景象?这厚密的锦缎,是否滤去了一些声音?你是否向那位赏识你才华、请你来到这里工作的老婆婆讨教过:屏风后面那个小女子,和先来后到的那些男子,每天都在忙什么呢?

写在后面:

我们一谈到“文化”二字,不免会有一种严肃的感觉,仿佛香港朋友过O-Camp玩游戏时的表情。然而,似乎有庄有谐,才符合“对称美”——于是我写了像上面那样的文字,基本属于“我有天灵盖”一类东西。不过,文化方面保守而谨慎的日本人,似乎给我们做了个小小的榜样——某君和我谈起:前几日他去东京游历,自然去了驰名靖国神社。神社的大门非常庄严,象征阴阳两世的界限。死生之大,岂能儿戏,然而偏偏见到,大门以里的甬道两旁满都是货摊,琳琅满目竟是鞋垫牙刷之类日用百货!——那位仁兄纳闷:这到底是买给哪边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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