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3日星期一

读斯宾诺莎《知性改进论》(一)

作者:sapientia

“当我受到经验的教训之后,才深悟得日常生活中所习见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幻的、无谓的,并且我又确见到一切令我恐惧的东西,除了我的心灵受它的触动外,其本身既无所谓善,亦无所谓恶,因此最后我就决意探究是否有一个人人都可以分享的真正的善,它可以排除其他的东西,单独地支配心灵。这就是说,我要探究究竟有没有一种东西,一经发现和获得之后,我就可以永远享有连续的、无上的快乐。”

:斯宾诺莎说世上由经验所获得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幻和无谓的,我想他也许将自己所受的歧视、诬蔑,转为对经验世界的抵触与不信任。他深信自己并没有为自己的信仰带来毁灭性的不利证据,于是被驱逐教会一事,在斯宾诺莎看来,仅仅是把持教会的几个令人厌恶的玩偶,通过一些可笑并且极端无耻的仪式,将这位最虔诚的信徒带离那个充满肮脏勾当的地方。斯宾诺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教籍的剥夺而感到悲伤,相反他感到了挣脱枷锁后的轻松:他不必再为自己的信仰作无意义的辩护,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教堂参加一套又一套虚伪的仪式。他尽可以在自己的写作抒发对宗教与哲学观念的沉思,亦可以将自己的不满与鄙夷公之于众。

《知性改进论》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然而正如中文版的翻译者贺麟先生所言,它“仍然是一篇可以告一段落的内容丰富的独立的论文,并且可以当作他的忠心著作《伦理学》的导言来看”。从斯氏其他几部作品所述来看,斯宾诺莎想在这部著作厘清几个一直困扰哲学多年的问题:什么是正确的“知性”?如何获得正确的知性?为什么只有正确的知性才是我们可以依赖作为我们认识自我以及世界的基础?哪些因素诱使我们偏离正确的知性?按照斯宾诺莎的原文,拉丁文intellectus在汉语中被译作了知性,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他那个时代,知性与理性还没有在黑格尔或者康德那儿做出严格的区别,一般我们参照德语der Verstand和英语understanding把知性理解为理解力、理性认识的能力,思维、分析、推理的能力。斯宾诺莎认为正确的知性就如同真正的善,它可以允诺我们连续的、无上的快乐。从文中不经意里透露的情感,我们略可窥见一位孤独的哲学家孜孜不倦的追求。

“因为那些在生活中最常见,并且由人们的行为所表明,被当作是最高幸福的东西,归纳起来,大约不外三项:财富荣誉感官快乐。困扰人们的心灵,使人们不能想到别的幸福的,就是这三种东西。”

:当斯宾诺莎在思索什么能够构成永恒的幸福的时候,他先考察人们的行为,从中归纳出哪些价值或者体验被常人当作最高的幸福。当然,斯宾诺莎决不能认同这些虚伪的“最高幸福”。因为究其本质来说,没有一种价值可以为我们的心灵所永恒的保有,也不能恒久提供人们愉悦和满足。局外人可能会讥讽斯氏的懦弱,认为他之所以这么说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不能拥有财富、荣誉或者感官愉悦罢了。然而,斯宾诺莎选择了一条与世俗之路相悖的生活,他散弃自己几乎所有的财富,也不热衷社交。在一间幽暗的阁楼里,他苦苦思索哲学、宗教伦理和道德形而上学,并且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当他决意与世俗的最高幸福决裂的时候,他坚信自己就能够与永恒的最高幸福更近一步。

“荣誉还有一种缺点,就是为了追求荣誉,我们必须完全按照人们的意见生活,追求人们通常所追求的东西,规避人们通常所规避的东西。”

:同追求财富、感官快乐类似,追求荣誉无异于不断重复与心灵相悖的虚假行为,而生活在荣誉光环下是将自己的心灵幸福交给了社会来评判,以众人的期望来代替心灵的真正满足。一旦我们远离了荣誉的保护,我们便失去了自我前进的道路。海德格尔说,当人作为“亲在”(dasein,即亲自感受存在)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便选择了“沉沦”进入经验世界的体验。“沉沦”本身并不意味着亲在作为终极本体意义的消失,而是亲在体验存在、认识存在以及感知存在的方式。但是亲在在“沉沦”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在”的消失,因为我们,即亲在,愿意把存在置于一个“常人”的世界。这个“常人”不代表任何一个实在的亲在,却投射出每一个亲在的影子。海德格尔举了一个例子,说一个大男孩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看书,他把自己的双脚架在了桌子上,悠然自得的哼着歌曲。这是突然一位同班的女生闯进了他的卧室,大男孩慌慌忙忙地把脚挪到桌下,整理一下自己折皱的衣领,胡乱地把丢弃在床上的衣服塞到角落里。大男孩在女孩进来之前和之后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举止。为什么?因为在女孩进来之前,他作为亲在自主地选择“在”的方式,他无需征询其他的亲在来实现本体的“在”;但是女孩的进入打乱了这种在的体现,大男孩迅速将自己转变为一个“常人”,他按照“常人”所谓的“在”(尽管这种在是如此的虚幻而且非“在”)来代替亲在的“在”,于是所有他遇到女孩的反应都可以看作是亲在被“常人”所取代。在很多场合,我们都自觉地置换自己的角色,变成一个个实然是“非在”的“常人”。斯宾诺莎虽然还没有存在哲学的观念,可他看到了所谓世俗的最高幸福后面一个个“常人”,那些短暂即逝的“非在”。

“我深知,我实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能不强迫我自己用全力去寻求药方,尽管这药方是如何不确定;就好像一个病人与重病挣扎,明知道如果不能求得救药,必定不免于一死,因而不能不用全副的力量去寻求救药一样,尽管这药方是如何不可靠,因为他的全部希望只在于此。”

:斯宾诺莎将世俗的三种快乐概括为莫大的恶,因为他们拒绝让心灵体验真正的善,而且总是将心灵置于痛苦的深渊,遭受名誉和财富的煎熬。斯宾诺莎在这段话里流露出了一位苦苦思索的哲学家的责任感,尽管他自己也无法确知能否免于恶的侵扰。他将深受世俗幸福毒害的人比作垂死挣扎的病人,自己必须担负起寻找药方的责任,因为不得到这幅药方没有人可以免于一死。当斯宾诺莎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相信他是怀着哲学的关爱来拯救沦落的人类社会,虽然更多的冷嘲热讽会淹没他微弱的声音,更恶毒的攻击会铺天盖地地袭来。有时一名将治病救人视为自己最高荣誉的医生往往是孤独的、寂寞的,只是现在人们已经不会这样说了。

“所谓善与恶的概念只具有相对的意义;所以同一事物,在不同的观点之下,可以叫做善,也可以叫做恶。”

:从现在的观点来看,把善恶的标准相对化称不上重要的发现。但在斯宾诺莎的年代,正统的善,即宗教或者世俗的最高幸福仍然是不可挑战的绝对的善,所谓恶就是绝对善的否定(Evil is the negation of good)。把善恶处理为相对的、只在偶然场合下有意义的概念,即在哲学上否定了宗教或者世俗的善可以构成永恒善的体现,因为这些善没有允诺可以永恒保有的幸福和愉悦。

(待续)


斯宾诺莎《知性改进论》,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1 条评论:

Peter Zhou 说...

《知性改进论》我没有翻过,不过居然贺麟老先生说这本书可以当作是《伦理学》的导言来看,那自然《伦理学》中的内容也可以用来解读这篇文章。

我对斯宾诺莎这个人的理解和sapientia兄有些不同。
虽然斯宾诺莎儿时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犹太教神学院的学生,但是在他确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之后,我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
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是一元的。世间万物只是神的广延(可能用错词了,书不在身边,没法查)。在这样的哲学体系中,他不需要证据去支撑他的信仰,当然也不必担心有事物会破坏他的信仰。他所遇见的事物只是另一些神的广延。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在扩充自己的信仰罢了。
那么他在追求什么?他追求的是趋于神的一种完满。他所谓的至高幸福、快了,也正是这种完满的体现。

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是封闭的,自在的。我觉得解读斯宾诺莎没有必要像sapientia兄那样,那他的哲学作与现世有关联性的阐释。这样做只是在破坏这个哲学体系的,也是在削减斯宾诺莎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