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7日星期五

城市专题之六:就象一张破碎的脸——对城市建设趋同性的一点思考

作者:一格

城市的中心广场,四周商厦林立,天气躁热。汽车鸣笛不断,人流熙来攘往。即将拆迁的铺子里播放着高亢的女声:“各位顾客,本店正在进行清仓大甩卖,所有商品一律10元。请您不要犹豫不要徘徊。徘徊犹豫,使您错过机遇;犹豫徘徊,您就等于没来……”。年轻的情侣在肯德基快餐店里躲着清凉。路旁的每一个隔离墩上,都坐着表情倦怠的人。忽然间,我脑中就想起了蔡琴的女中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象一张破碎的脸”——

这是2007年7月7日的甘肃兰州。一种强烈的感觉袭来:这城市,有一张破碎了的脸。

近几年,国内走过不少的城市。大至省会级的太原、成都、广州、长沙;小到县、市级的湖南吉首,福建崇武,山东菏泽;既有沿海开放的深圳、厦门、泉州,也有深处内陆的呼和浩特、银川、西宁,还包括典型旅游城市如桂林、凤凰、丽江、敦煌、都江堰……仿佛每座城市总有两个面孔:一张脸是他们闻名天下的自然人文景观,例如厦门的鼓浪屿,桂林的漓江或者长沙的岳麓山……;而另一张,过目之后,印象则模糊不清,因为它们是那样的千篇一律——一个火车站, 一个广场,一条或自然或人工的河,几幢商业大楼,几条主干道,外加个传统标志性建筑(通常是古塔或者钟楼,实在没有,可以新建筑代替)——组成了城市的骨架。而填充期间的,往往是相同的品牌连锁——几年的功夫,从美特斯邦威麦当劳到法国鳄鱼哈根达斯,已经是遍地开花了。[左图:呼和浩特市中心,王府井百货、北京同仁堂、麦当劳……应有尽有]


也许在经济学家看来,这样的城市面貌是经济发展、消费水平提高、内需扩大的表现;从建筑学的角度讲,这些城市是现代建筑蓬勃的试验场;而社会学家则认为这体现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成果。

可是,在这速度惊人的发展以外,我还看到了某种让人失望的趋同性。是的,我们的城市在变得越来越像。如果说一些老城市由于历史和地理环境的影响,而“不得不”保留其固有的特征(例如依山而建的楼阁,沿河流方向蜿蜒的街道),那么那些以农村征地为基础的新兴城市,在建设中就是“毫无包袱,轻松上阵”——路是越宽越直越好,楼是越高越“闪亮”越好,商店是越多越好,广场是越大越好。不管是塞北还是江南,建筑与自然环境、历史文化的互动越来越少,制造手笔如出一辙。即便是旅游城市,看景也成了“买景”——因为绝大多数自然人文景观已经被圈起来,出售门票,不能和整个城区融为一体。

对于老城,政府一般是进行改造。挖沟,砍树,道路拓宽,平房拆迁,等到砖瓦水泥砌注停当,再补种上几株小树苗,作为新的行道树。也许等到这些小树能够遮荫的时候,新的一轮拆迁就又开始了。还有不少城市,更是直接在老城旁边重新起一座新城。起新城的目的各不相同,比如大理、丽江、凤凰等为了保存古城的风貌,而银川、安阳、郑州等则是为了加速城市化进程,颇有“显示政绩”之嫌。令人遗憾的是,新城的规划设计,往往缺乏地方特色。[右图:湘西凤凰也有“中关村”]

 

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以概括为“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中国的城市从来没有担当过城邦国家的角色,亦不因手工业和商业目的而起源,它的诞生,从夏商时期开始,就是绝对权力的象征。此后,城镇一直保留了维护中央集权统治的功能——先天上,我们的城市缺乏个性化的欲望。

而“后天失调”指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对城市建设的影响。

笔直宽阔的马路、规模庞大的购物中心、集中的娱乐休闲场所给一个城市的经济发展带来不言而喻的好处。在“发展是硬道理”的指挥棒下,一切为“效率”、“形象”让路,那些看起来“土气”的旧房屋、旧街道、旧景观理所应当地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瓷砖或反光玻璃的“气派的”高楼和没有一棵树遮荫的柏油马路。

在龙应台教授主持的一次名为“我们的城市怎么了”的沙龙上,来自东京大学都市工学研究所的西川幸夫教授讲道:“城市重建不应当仅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考虑——单纯以推动城市经济发展为目标——而要是进一步强调城市结构、城市的历史遗产历史文化的积累,以及城市文化格调的重要性”。他认为文化“不单单体现在历史建筑物或者纪念碑上,如何制定街道模式、街区生活、城市生活中的种种,即便是人行道地面也是文化的表现”。[左图:银川市鸟瞰]

 

避免趋同性,保留城市容貌的文化个性,其实是在维护一个城市的身份认同感(Identity)。从人文的角度来讲,城市中那些别具一格的景观,那些全世界“独此一份”的建筑风格,是曾经或者正在生活于此的人们的集体记忆。在这个流动性异常巨大的时代,迁徙着的我们也许不再有执于故土的地理乡愁; 但是,我们仍然保留了对于一座城市、一条街巷、一所大院儿的感情,来抵御过于绵长的空间轨迹所带来的身份焦虑——这是我们难以割舍的文化乡愁。


电影《三峡好人》的长镜头一次次地留给了水位不断上升的奉节县城(即白帝城)。移民登上客船,汽笛告别码头。浪奔,浪流。三峡大坝蓄水所淹没的,不仅是奉节人的故土——朝辞白帝彩云间呵——这里,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故里之一。现在,它已经从空间上消失了。也许,广袤的土地,城市星罗棋布,我们还能从其他地方找到不少集体回忆。但是,在我足迹可达的许多城市,当地的集体回忆,也正在慢慢地,慢慢地逝去。如同北京城的许多胡同,在推土机的包围下,轰然倒塌在我们的睡梦中……


《三峡好人》剧照:即将湮没的奉节老城


在香港,天星、皇后码头的拆除引起了许多普通市民的抗议。因为这两个码头的意义,远不只交通枢纽那样简单——它是几代港人奔波与奋斗的集体回忆。它不是冷冰冰的建筑,它关乎活生生的人。虽然,保育人士的奔走呼号没能有效遏制政府短视的填海工程,但是关于古物保育的法案已经被要求检讨——法律,在香港,可能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力的武器。

其实,维港两码头不过几十年的历史,而在内地,我们正在失去的,可能是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才沉淀下来的有形的街巷和无形的建筑理念。也许只需要十几年,他们就统统不存在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有着似曾相识却破碎模糊的脸孔,是不是我们的社会就达到了终极意义的和谐呢?那时候大街小巷或许再看不到“拆”字,而都粉刷以新的口号:

破碎即完整。

共性即个性。

统一即和谐。


……

我想,一个城市的建设,真的不应只是政府和房地产商的事情。

2007年8月于蓝旗营

1 条评论:

Gill 说...

恩有几个疑问,或者说不同意见。随便写一点。

首先,关于先天不足:文章说中国的城市“不因手工业和商业目的而起源”,然而汉语所谓城者墙也,集者市也,城市的经济功能至少与其军事与行政功能是同等显著的。退一步说,即便工商业不是城市的缘起,它与城市对个性化的欲望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更重要的一个论点是后天失调。它的核心潜台词似乎是,个性,或格调,或身份认同,或identity,whatever,不是你简单地born with或born into就可以了,而是某种你可以欲望也应该欲望、可以“制定”(龙应台措词)也应该制定的东西。总而言之,它是通过努力得到的。而这种对待身份与个性的态度太容易让我联想而今或许是普遍存在的、永远担心自己缺乏个性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消费者。他们追求得来的与其说是个性,倒不如说是个性的通货膨胀,以及由此而来的低人一等之感。

因而我觉得,identity这个概念,作为社会学分析的工具固然有它的用处,但如果加入到公共事务的辩论之中,则它太容易发生通胀和贬值,尤其在我们这个消费社会。

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要否认我们的城市要有品位有格调,还要有一点文物古迹。我只是想说,我们要求这一切应当是以文化本身的名义,而不是以个性的名义。但自由派人士(比如龙应台,是不是?)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大多只善于谈论后者,而不善于谈论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