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9日星期六

从长城象征意义的转变看中国政权的合法性基础

作者: 车马轻裘

编者按:本文系二十世纪中国文化(CHIN1204)期末论文之编辑版,承蒙作者授权,在此发表。谨向车马轻裘同学表示感谢。



1988年6月,一部名为《河殇》的电视片在中国大陆播出。片中,“长城”被称为“一种封闭、退缩的农业文明的象征”。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反响。1989年7月18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文,对《河殇》进行批判。文中申明“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不可不加任何分析地进行嘲讽、挖苦和否定”。官方的批判固然有当时的特殊原因,但奇怪的是:官方为何对长城如此敏感呢?

本文试图运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从两千年来,特别是二十世纪以来,长城象征意义演变的角度,窥视中国国家政权合法性基础的变化,从而解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城疑案”。


帝国的长城

古代中华帝国的合法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儒家治国哲学,二是华夷之辨。儒家主张“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君王只要“为政以德”,实行轻徭薄赋,教化百姓,就可“居其所而众星拱卫之”。为了从反面支持这一理论,知识分子长期将长城描述为“暴政”的象征。两汉贾谊之《过秦论》、司马迁之《史记》、陈琳之《饮马长城窟行》都持此观点。唐代陆参之《长城赋》曰:“千城绝,长城列;秦民竭,秦君灭”。至清朝,连皇帝都蔑视长城。康熙上谕曰:“帝王治天下,不专恃险阻 [指长城] …… 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之也”[1]

与儒家哲学呼应,中华帝国一直以受命于天的“天朝上国”自居,视其它国家为化外蛮夷。这一意识形态同样在历代文人关于长城的作品中得到体现。读曹植之《白马篇》、陆机之《饮马长城窟行》、《从军行》、鲍照之《出自蓟北门行》、虞羲之《咏霍将军北伐》、李世民之《饮马长城窟行》、曾岑之《玉门关盖将军歌》、李白之《出自蓟北门行》、王昌龄之《出塞》、李贺之《摩多楼子》、李梦阳之《胡马来》、魏谦吉之《登长城关瞻眺有怀》,都会发现,长城一边是“汉将”、“汉军”、“天子”,另一边是“胡虏”、“单于”、“北狄”。长城,成了华、夷之间的分界线。


清末民初的长城

进入二十世纪,长城所服务的帝国意识形态相继幻灭:“天朝上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政府;科举废除,儒士集团也遭瓦解;最后,连帝国本身都不能存在了。旧帝国的基础虽然崩溃,但新民国合法性的重建却直到抗战时期方才完成。在此期间,“排满主义”、“自由主义”和“民族-国家主义”先后登场。

最早鼓吹排满的是清末民初的革命派[2]。 他们把民族主义解释为反满[3]。为了“驱除鞑虏,建立民国”,孙中山试图将长城塑造为“种族主义”的象征物:“倘无长城捍卫,则中国之亡于北狄,不待宋明而在楚汉时代矣。……虽一亡于蒙古……再亡于满洲……其初能保存孽大此同化之力,不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长城之功为不少也。”[4]

新文化运动时期,自由主义盛行。自由主义要求把“个人”从家族、民族、国家中“解放出来”。陈独秀把国家说成应该打破的“偶像”。李大钊明确地说“爱人”比“爱国”更重要。鲁迅的观点更为激烈,他认为“国”的灭亡“或许证明人道主义的胜利”。既然要消灭一切“对个人的束缚”,长城,作为一种凝聚民族成员的共同记忆,自然被鲁迅所诅咒:“这工程……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5]

自由主义虽盛行一时,但很快让位于国家-民族主义。抗战期间,出于动员需要,长城开始在各种救亡运动中密集出现,并最终升华为“中华民族-国家的象征”。这一过程充分展现在一首叫《长城谣》的动员歌曲里:“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梁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大家拼命打回去/那怕贼路逞豪强/……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歌曲开头,长城被虚拟成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唤起同胞们对民族家园的天然情感。在歌曲结尾,长城则象征着抵御日寇的中华民国,呼唤着四万万爱国心的支持。当中华民族与中华民国盘结在一起时,后者的合法性就坚不可摧了。相同的话语也出现在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中。


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的长城

长城在抗战时期的象征意义,虽然在新中国建立后得到了继承,其神圣性却大为降低。当时中共的革命业绩还光芒四射,而毛泽东作为“人民的大救星”也就成为人们心中的神。尤其在文革期间,个人崇拜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新政权的合法性有毛泽东作为擎天巨柱,长城的作用便“可有可无”了。

如此,便能理解长城在文革中的厄运。“破四旧”是文革的主要内容之一。长城作为“封建文化的象征”不可避免地被列入“四旧”。古北口、黄崖关、八达岭、西拔子、甘肃、内蒙、山西、河北等处的长城都受到了极大破坏。砖石长城被拆来修牛棚垒猪圈;土筑长城用炸药炸塌,取土修房、垫猪圈作肥料。据目击者说:“短短几个月,长城已经面目全非,碎砖烂瓦随处可见。”

毛泽东逝世后,个人崇拜的狂潮冷却下来。改革开放使人民觉察到中国的贫穷落后。“社会主义”和“伟大领袖”的神话逐渐失效,人民开始不满,政权的合法性面临挑战。并非巧合是,作为“深入开展爱国主义宣传教育”的重要一环,修复长城的工作得到了高度重视。1984年7月,《北京晚报》、《北京日报》发起了 “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社会集资活动。时任党总书记的邓小平以其高超的政治智慧,亲自为该活动题词,使其成为了新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规模最大、成效最好的社会集资活动”。全世界上百家报纸、通讯社、电台对此作了报道。海外华侨、华裔和30多个国家地区的国际友人参加了赞助活动。以李政道、杨振宁等一批华裔科学家为代表的赞助,也在国际上引起反响。由此活动激发的爱国热情,则更是无法估量。

1984年9月共和国成立35周年之际,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在北京隆重演出。这是继《东方红》之后又一部“高奏主旋律、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革命史诗”。在序幕《祖国晨曲》中,长城,取代红太阳,成为了舞台背景,并在之后多次出现。长城从“封建文化的代表”的重又回到了“中华民族-国家”的象征。


结论

今天,当许多中国人自觉地将长城视为中华民族象征的时候,我不禁要问,这一观念难道是自古就有的么?如果不是,那么,这一观念的形成是不是与某种政治权力的运作有关呢?在中华帝国的意识形态体系中,长城作为“暴政象征”与“华夷界线”而长期发挥作用。帝国瓦解后,长城作为民族记忆的象征符号,展现出巨大的政治功效。政治家们常将长城整合入自己的意识形态体系,或扬或抑,以巩固其政权的合法性。

在后毛泽东时代,执政者力图再次唤醒抗战时期的国家-民族主义——官方称为“爱国主义”——以达到重建政权合法性的目的。历经苦心经营,八十年代末的长城已经与“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相融合,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有力支撑。因此,当这一政治符号遭到践踏时,北京方面出来“保驾护航”也就顺理成章了。





[1] 《清圣祖实录》卷151
[2] 邹容《革命军》提出两项革命任务,一即反专制,一即排满。

[3] 孙中山的民族主义核心就是排满:“因不愿少数满洲人专利,故要民族革命”(《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 。
[4] 《建国方略》
[5] 《华盖集·长城》

2 条评论:

匿名 说...

文学者如鲁迅残雪都做过类似的判断,还有异域的卡夫卡。我个人觉得卡夫卡很敏锐,重大的集体行动是一种仪式,以巩固、甚至培养出迫切需要的认同感。
很不错的题目,但是不及展开。

民族主义,特别是浪漫主义的民族观念,即有一坨特定的人有连续性地主宰一个地方,肯定是一个后来才有的想法

我觉得作者可以找一小口抛入,如果是“知识考古学”,甚至援引历史都是没必要的、不相干的。长城修修补补,史实性的问题很复杂,光研究这个概念在个人内心的反映,譬如小说家的长城,就足以立论了

Chenshu 说...

我觉得这篇文章很好的,很清晰,读着也舒服。

每种不同的切入点都有它的价值,并不一定非要怎么样。这篇文章给不熟悉民族主义的人提供了一个令人亲切的入口,给不熟悉长城的人也提供了一个简要了解它过去的机会。固然它可能展开的不够,我想我们还是要以更肯定的态度去欣赏作者的努力吧。

之前看过齐泽克分析民族主义的一些东西。他认为所谓民族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对仪式的需要,是个体通过这些仪式去实现自己的enjoyment。他讲的很有意思,这个大胡子的东西都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