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村不是动物园—— 一位NGO工作者的呼吁
一
中原的许多艾滋村都有大约二十年的历史了。在过去的十年多里,这些艾滋村接受了许多人的访问。其中,有记者,有好心人……这些访问者在请当地人作向导的时候,会经常做一些允诺。访问者们说,我们的报道会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访问者们说,当外面的人知晓这里的情况,大量的捐款就会改变贫穷的状况……不过,对于艾滋村的村民来说,这些允诺了的“改变”,成真者寥寥无几。
来来去去,访问者终究是访问者,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终究会回到他们的生活,留下那些艾滋受难者——那只是访问者记忆深处一段难得的经历、一些特殊的映像,他们兴许会对人谈起“那些艾滋村……很苦……真的很苦”,他们也许会想起在简历上添上这一笔志愿服务的记录。更多的时候,这些记忆或许会转变成一篇考察报告——对于每年来自二十多所大学的学生而言。
而我也将要成为一个去“考察”的学生。当我坐下来听一位资深NGO工作者Joe(化名)说完上面这番话,我不禁问自己:“我去,为了什么?为了简历?为了报告?为了感受另一种生活?为了了解社会?还是……”
一边想着,我一边听着Joe这样说:“我们有没有站在艾滋受难者的视角上想过?他们一次又一次从允诺中看到希望,泪花里的希望、坟堆上的希望啊。为此,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艾滋身份暴露在镜头前,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伤疤,一次又一次地冒着被官府恐吓惩治的风险与压力,然后他们望眼欲穿地期待……可是……”
于是我继续问自己:“是啊……抑或,我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些活生生的正在受难的人们?嗯……那么,等我回来,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我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Joe并没有给我明确的回答或者方案,但他的谈话却让我深深反思,更让我获得某种启迪。
二
Joe说,要去,便要先了解当地的情况。听说我们要去河南,他谈到:在河南,艾滋是政治敏感的词汇。虽然中央政府的卫生部副部长表态“政府是左手,NGO是右手”,但在这个中国艾滋肆虐最严重的省份,绝大多数国际性的大型NGO(包括克林顿基金会、无国界医生等等,不少已经在其它省份扎根)却都不见踪影。只有当地人自己的民间草根组织才能顽强地生存下来——然而也依然是在高度的监视和威胁之下。
事实上,在河南的艾滋重灾区,不用说金发碧眼的外国访客,就是乡音相异的不速之客,都会立即引起注意和“照顾”。因此,要去那里,就必须认识当地人,化整为零,悄悄进村。如果你的到来为官方所知,那么从你早上离开住处一直到晚上睡觉,都会有专人陪同向导,让你觉得政府已经做了所有必要的事,而且做得那么到位——河南不需要你再操心。Joe最后以寥寥数语说明,当地吏治腐败之程度远非我们所能想象,背后的政治势力更是惊人。(后来我上网阅读了一些调查报道,震惊沉痛之余,也旁证了Joe的说法。读者自可参阅文末所附链接。)如此一来,外面来的“好心人”再允诺云云,又能如何?
三
Joe拿他自己的经历,向我现身说法——可以不是新闻调查、不是大型捐款,但却更能实实在在地帮到受难者:
他首先跟着当地草根组织的志愿者,一家一家地做“家访”,去了解艾滋家庭的实际需要。在家访中,Joe和志愿者们发现,艾滋家庭的孩子,心理状态往往非常不好。因为家中有人患病离去,这些孩子被视为身带厄运、“晦气”,没有别家的孩子愿意和他们玩。他们默默忍受着歧视和隔离,寡言而自闭,常常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哭。许多家中父母双亡的孩子,或是独居,或是辗转住在不同的亲戚家。而即使在亲戚家,他们也常常处在半隔离的状态——他们必须与亲戚家的家人分开吃饭分开睡,而他们也依然没有玩伴,无人说话。(否则,没有人愿意与亲戚家的孩子往来。)
于是,Joe和志愿者们想到可以成立一个笔友会。让城里的大学生和孩子通信。通过文字,这些孩子可以说出他们久憋心头的话;而书信往来,大学生便可以给予他们心灵上的鼓励,可以和他们说说外面的世界……这个方法,不需要特别的资金,只要请大学生每次附上回信的信纸、信封和邮票。而三年级以上的孩子,都会写信,都能参加。到现在为止,已经有200多对笔友在互相通信。Joe和我说起其中的一个曾经十分自闭的孩子,她的父母在七个月里相继去世。通信以后,从来不笑的她,终于露出笑容,而且慢慢变得快乐开朗许多,和以前判若两人。
四
当然,光靠这样的心灵扶助当然远远不够。Joe在家访中意识到,村里的艾滋家庭还是缺钱,更重要的是,对于我们来说的一小笔钱,很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他们莫大的帮助。
比如他们遇到的一个女孩,吃了国家免费提供的抗艾药物以后有副作用,十分难受。去看病,医生说需要花200元钱照一张X光肺片,可她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作罢。结果志愿者们为她付了这200元,帮助她渡过了这一关。
又比如一家父亲死了,按照村里规定,只能火葬。不火葬,就没有死亡证明书,不能享受孤儿的免费上学待遇,孩子们的学业和整个未来都因此受到影响。可他家里拿不出800元火葬费,怎么办?
基于这种考虑,“紧急救助基金”(Emergency Fund)应运而生。这种援助模式,诞生在底层的观察与实践中,为的是尽可能及时地满足艾滋家庭特别紧要的需求。它不同于人们习以为常的从上到下的政府模式,不简单关注于总额的大小,而强调援助资金的落实与效用。
五
Joe说,深入了解越多,他越知道在原来那种传统的捐钱方法之外,有更多可以帮到艾滋受难者的地方。而且这些非传统的方法,更需要不一样的理念——不是以一个施舍者的身份出现,而是为艾滋受难者考虑,从了解他们的需要开始。
还有很多事例,Joe说他无法归纳。因为艾滋家庭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他们更需要志愿者亲身协助、具体应变——
比如有一个孩子因为家里没有钱,上不起城里的中专,志愿者家访到她家时,离报到期限已经晚了5天。他们便带着这个孩子到城里,向学校的领导再三请求,最终获得同意,享受三年补助。这个孩子放寒暑假回到村子里,便志愿给村里的孩子上课。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将来回村里做老师……
六
我还不清楚我们的考察经过重新规划和组织会是什么样,但我想起了Joe曾提到的一幕,便隐隐知道一些路向:
一个参与过笔友活动的大学生随着她大学的考察队下到村里,当其他同学到村庄四处走访时,她却说什么也要留下来,要珍惜这宝贵的一天,因为她只想和她通过信的小朋友呆在一起,说说话。
因为她到这里来,是见一个和她有感情的人。这个小朋友,就好像她的弟弟,她照顾他,不是一天、几周,而会是许多年。
这是她的亲人。
说明:
在河南,仍有一些处在非重灾区的地方政府,对民间艾滋救助工作采取了宽容的态度。艾滋正在不同程度蔓延的其他省份,包括陕西、山西、河北、安徽、湖南、四川、广西、贵州以及云南的地方政府,对外来援助者都远为开放。希望以上说明能为有意援助者提供一丝信息。
相关信息链接:
《中原纪事》(独立纪录片,中山大学艾晓明教授执导)
《三联生活周刊:血祸——走访河南“艾滋村”》(2001年9月),转载在:
http://news.sina.com.cn/c/2001-09-05/348657.html
《南方人物周刊:河南上蔡县防艾经费流向调查》(2006年8月)转载在:http://www.nanfangdaily.com.cn/rwzk/20060811/tbbd/200608230022.asp
《BBC中文网:高耀洁拒说假话 飞往美国领奖》(2007年2月)
http://news.bbc.co.uk/chinese/simp/hi/newsid_6390000/newsid_6392100/6392139.stm
《南方都市报:高耀洁:“中国艾滋病问题主要是卖血”》(2007年3月)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jwxy/200703200079.asp
6 条评论:
看完,怀着郁闷的心情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将所有问题的根源归结到司法独立和新闻自由。
作者以特有的视角摄取鲜为人知的景象,
发出不算洪亮、却拨人的心弦呼吁。
不知作者名“化之”寓何意。
谢谢您的评语。视角、景象、呼吁,都是Joe的功劳,“作者”我只是转述而已。化之云云,解释之则不能完备,不过肯定不是“化小化无”混沌度日之意,这名字的意思仍是认真的。
对了,这篇文章经过周书多次耐心指导,理顺了思路,她更亲手为我逐字逐句地精心删改全文,在这里我要特别acknowledge她的contribution!没有她的指导,就没有这篇文章现在的面目。
另外,我的一位长辈为我修改了题目,在此也一并致谢!
1
第一部分Joe所说的问题,你在实地的时候,会有更深的体触。跟我在南京作民工调查时的感想差不多。我当时深切的感觉到自己的虚伪和无奈。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只是自从那次调查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做类似的所谓考察。
2
上次我和一个无国界医生谈,他说他们其实很想去河南的。苦于进不去。
3
你们去之前应该在心理咨询所那边接收点培训么,了解下怎么说话比较好。
4
你还真是一点自己的idea都不写……ft
判你河南回来之后好好重写一篇!!!
谢谢YoL的详细点评。我们已经进行了几次几处培训。你说到的“说话”问题我们会认真考虑的。这种案例我自己确实没什么扎实的idea,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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